血煤上的青苔—《青苔不會消失》選摘(2)

2017-08-02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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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們之先,世界對這張床扭過了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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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多權臥床之後,多年裡沒有辦到殘疾證,鎮民政科的人說這個證沒有意義。汶川地震的時候,王多權給民政局寫信,要求捐獻鞋墊和反映低保6的事,民政局領導上來了一趟,送給他一臺輪椅。

但王多權仍舊沒有拿到低保。低保金被移為工齡補助,由往年的村幹部領取。一個鎮上的能人說,低保也是看能力,就是應該由他這樣的人得。

石水溝夏秉強的兩個兒子先後在山西井下死去,一個兒子得病死亡,八十六歲的她自稱「所有親人都死乾淨了」,卻沒領到低保,村上認為她大兒子六年前的事故趕上了好政策,賠得多。大兒媳婦劉厚碧說,這筆賠償都被兒子用於起房子了,婆婆和她自己的口食,都只能靠她一個人在地裡奔。

鄉人說,八仙鎮山高苦寒,土地養不活人,除了出門打工別無活路。李小梅的現任丈夫依舊在下礦,眼下輟學的兒子又進了銅川的煤窯。她除了多囑咐兩句小心,做不了更多的什麼。煤改至今,很多人仍舊在老鄉、親屬開的黑口子裡下礦,每年開春出去的人總有一些沒有完整地回來,變成了灰,或者失去了四肢神經。每一條山坳裡都埋著遇難的骨灰,每座老屋的床鋪上都可能躺著慢性死亡的身體。人口不到三萬人的八仙鎮,隱藏著上千座礦工的墳墓,和上百名殘廢的礦工。

他們的親人也成了落伍者,數目不少於前行的人群,卻像綿綿的青苔鋪地,沒有醒目的機會。

開春了,青苔無聲地修復著這個世界。煤灰仍舊無處不在,滲進了遇難礦工們的骨灰裡、鄒樹禮的臉上,和塵肺病人的胸中。但已經看不出觸目的鮮血。沒有什麼比血更新鮮又易於陳舊的了。

但遠離礦難的現場,仍有地方在流血。夏秉強的二兒媳在丈夫遇難後,跟著男人們一起抬石頭掙錢,因為個子矮,被順槓子滑下來的石頭壓死了。去年夏天,王多權的父親因為想在屋旁砌一口井,熬出更好的麻糖,花費了整個春天,從河裡背沙和水泥上坡,一個人砌好了一口水泥井。水井封蓋的當天晚上,父親為從學校回來的母親和小姪女做好了晚飯,突然說胸口發甜,似乎提前嘗到了熬成的麻糖滋味,接著大口的血噴湧出來。王多權只能聽著小姪女驚慌的呼叫,和父親一聲聲更微弱的回答。等母親喊人回來,父親已沒有了呼吸,他的胸前和四圍灑滿了最後的熱血,像一個礦難現場。那天,王多權感到父親是把所有的血獻給了自己,使他再也不敢想到死亡。

袁凌和他的作品《青苔不會消失:附著在土地上既邊緣 又無人問津的一群人》(時報出版)
袁凌和他的作品《青苔不會消失:附著在土地上既邊緣 又無人問津的一群人》書封。(時報出版提供)

*本文摘自時報出版《青苔不會消失:附著在土地上既邊緣 又無人問津的一群人》,作者袁凌。1973年生,復旦大學中文系碩士畢業,著名作家、媒體人,曾發表有影響力的調查和特稿報導多篇。獲得騰訊書院文學獎2015年度非虛構作家,歸園雅集2014年度散文獎等。作品《走出馬三家》和《守夜人高華》獲得2012、2013騰訊年度特稿和調查報導獎,暨南方傳媒研究兩屆年度致敬。已出版《我的九十九次死亡》、《從出生地開始》、《我們的命是這麼土》、《在唐詩中穿行》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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