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煤上的青苔—《青苔不會消失》選摘(2)

2017-08-02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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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多權的劫後人生像一幅未完成的刺繡,父親的過世,更使王多權感到父親是把所有的血獻給了自己,使他再也不敢想到死亡。(時報出版提供)

王多權的劫後人生像一幅未完成的刺繡,父親的過世,更使王多權感到父親是把所有的血獻給了自己,使他再也不敢想到死亡。(時報出版提供)

王多權的窗戶閉著,窗外幾乎看不出雪米子的飄落,如同十七年來這間屋子裡的時間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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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西安出發,穿過亞洲第二長的秦嶺隧道,從安康上游的漢江水庫入口,順嵐河上行兩百來公里,一直往深處走,到達八仙鎮。如果你以為到了世界的盡頭,到王多權的家還得往裡再走一段。

他家在豹溪溝頂頭自生橋的院子,在院子裡是走到頭的一家。別的礦工也和他一樣深藏著,因為他們是殘廢者,是人生還沒來得及展開就被命運的被單收斂起來的人。

熬是第一項,就像製糖

十七年前,王多權在山西礦洞裡遭遇了一個人的礦難,胸部以下的脊椎神經被逾噸重的煤塊切斷。離開現場之後,他的人生位置被定在了這間土屋的床鋪上。

這是一個被消音的過程,沒有鏡頭的聚焦,沒有不惜一切代價搶險的場面,沒有怒斥和追責,甚至沒有溫床一樣的腐敗。自然,也沒有總理嚴令之下統一標準的賠償。王多權在表哥的黑口子上幹活,尚在賠本的表哥給了兩萬塊,到家已經不剩下什麼。那是一個人命行情和現在完全不同的年代,死亡的代價不高,因此也容易使人想到死亡。何況,對一個廢殘的礦工來說,活著的成本是他看不到頭的一個大數,甚至超過現在富比士榜上首富們的資產。

王多權讓母親買安眠藥,說是失眠。母親去到鎮上的藥店,醫生問了情形,告訴她兒子要的不是睡眠。母親開始提防,不讓房子裡出現帶刃的東西,牆上的電線使她憂心忡忡。

王多權對母親說:「防,你防不住。死,有千條路。」即使只是用這條床單,即使只是用自己的牙齒,也能夠自殺,這是王多權想好的。但是活下來卻沒有這麼多條路。王多權想到了家裡的一樣土產—麻糖。糖是熬出來的,就和癱瘓在床上的後半生一樣。前半生只有二十年,王多權上了初中,燒了兩年木炭,談了對象,雖苦猶甜;後半生只是受苦,要熬上多少年,才能嘗到一絲苦中的甜味?

家裡年年要熬麻糖。王多權也就一年年熬了下來。對於在礦難中不幸地倖存下來的礦工們來說,在所有生存要訣裡,熬是第一項。

那場啞炮爆炸事故後,竹園溝的鄒樹禮在山西醫院的病床上,熬過了最初的黑暗時期─完全的黑暗,連人蒙上眼睛在黑暗裡能夠看到的那種光的斑點也看不見,像是從下井時的罐籠中不慎摔落,墜入一個永遠也墜不到底的礦洞。

最初一個月,他總在想著、摸索著下床,越過病房裡另外一張床鋪,攀上窗臺然後略微用力一跳,也就把黑暗一起墜毀了,像用力扔下一只熱水瓶。

時間,只有時間把黑暗熬煉得可以接受一些,讓別的感覺生長出來。

熬製的過程太長,不是每個人都能熬過來。在八仙鎮街一間不起眼的捲閘門裡,楊波已經在一張病床上躺了七年。七年沒有讓世事好轉一些。小時候因為一場腦膜炎啞巴的楊波,無法對侍候的母親表達他的焦躁,只能使勁地抽菸和喝水。「心裡火上來了,一夜要喝一電壺。」母親秦萬美說。

楊波的腰眼上長了四個兩寸寬、四寸長的褥瘡。雙腿變成了我們在烏干達難民照片上常常看到的兩根骨頭,和王多權或其他夥伴的一樣。

或許,正是因為對下身毫無感覺,使他們敢於把這樣的痛苦承擔下來。虼蚤河的黃國林掀起被子,讓我們看到他大腿上的瘡口,已經深到骨頭,塞著一坨衛生紙。「你怕不怕?」掀起被子之前他問。但我更多是被那股惡臭震住了。「肛門爛完了。」他說。

王多權曾說,十七年想到死有千百次。「但現在已經熬了這麼久,死的心情也淡了。」剛回家的時候,因為胃壞了倒苦水反酸,水米不能進,家裡給王多權買好了棺材「沖一沖」。棺材進門之後,王多權的胃倒意外地好了起來,似乎在死亡門檻前打了個激靈,把邁過去的一條腿生生收了回來,不管以後還能走多遠。

不是所有人都這麼想。竹園溝緊靠山坡一間老屋的床上,如今只有失去雙腿的劉光友一個人躺著,表兄三年前在這張床上上吊。表兄在冒頂中壓斷了尿管,身上沒有乾的時候,雖然有雙腿,卻羨慕劉光友能坐在輪胎底子上,跟別的單身漢玩牌。擺脫不了的尿騷味,使他失去了熬下去的勇氣。

王多權上半身成人的軀幹之下,是萎縮成孩子的腿。(時報出版提供)
王多權上半身成人的軀幹之下,是萎縮成孩子的腿。(時報出版提供)

針腳編織時間,大路邊留著溼潤

高章平在雙河口大路邊過了八年,以前是在山上的十年。他有一所小房子,是用補償款的最後一千元起的。那時臥床的高章平感到了真正的危機─母親已經衰老得不能繼續弄來柴水養活他,他會像一條擱淺的船,在山頂上遇難,還捎上母親。

之前在舅公的提示下,高章平學習康復,拉伸上身已經萎縮的筋脈,直到能夠坐輪椅。這是一個疼痛被極度拉長了的過程,高章平一個人完成了。但是坐著輪椅在山上做不了什麼。高章平向村委申請批一塊地基,自己住到大路邊上,做點小學生的生意,也能指望小朋友照顧。村裡批給他一分河岸地。

但搬下來之後,小學校撤併了。高章平只能靠五保生活。由最初的一天一塊,漲到後來的一年一千,到一千四百四十,到兩千四百,到去年的兩百五十塊一月。一條河能養活一河人,一滴水能養活一朵苔蘚,高章平用兩張鈔票安排一年四季的用度,自己醃酸菜,燒天然氣省煤塊,用便宜五分錢的價格買米麵,還出菸錢請人種了一個小菜園,拔菜時請過路人幫忙。

坐在輪椅上,高章平打理著一個正常人不會完全自理的一切:切菜煮飯,用大盆架在磚頭上洗衣服,在籬笆上晾乾,生爐子燒水,上下床,上廁所。廁所是大路邊最乾淨的,便槽用一塊石板蓋住。

大小便永遠是最困難的事情。多年來,高章平學會了掌握大便的時間,像所有長期臥床或坐輪椅的難友一樣,他五六天才大便一次。小便終究不怎麼能控制,只能記著少喝水,另外在衣服下面帶著一個導尿管。外人看不到這個導尿管,小屋裡也沒有飄散著洗衣服的芬芳以外的氣息,雖然這只是廉價洗衣粉的香味。晾在籬笆上的衣物也晒出了好聞的味兒。春天來了的話,這間河岸上的小屋氣息會更加清新,有一些蒲公英在菜園裡和路旁開起來,小屋看上去像最大的一朵。

王多權不能像高章平坐輪椅上廁所。但他把握住體內一種特殊的感覺,得知大便的時間,能夠自己收拾。自從自生小學撤併,母親帶著小姪女去鎮上陪讀,父親在地裡奔命,他必須學會自理。他用雙手把自己萎縮的下肢翻過來,像少年時在山上炭窯裡翻弄燒成的木炭。

大小便自理是一切尊嚴的門檻,那些絕望了的難友正是倒在了門檻外面。但過了檻並不意味成功。躺倒之後被無限拉長的歲月,僅憑熬終究是熬不到頭的。床頭電視機或收音機的所有節目接起來,也不能填充一生的長度。如果一個礦工在殘廢之後多少類似於正常人那樣生活,那他一定另闢蹊徑,遵循著一種持之以恆的靈感。

最初幾年,母親常陪在王多權床邊納鞋底,臥床三年之後,王多權開始學針線。起頭是給賴在床頭伴自己消磨寂寞的小姪女做一雙小鞋墊,然後是鞋子。再一步開始贈送親戚。王多權在上學時納過鋪蓋,縫過扣眼,他的針線很快拿得出手。那些纏枝花卉,隨著在這張床上的歲月層疊,在他的想像中和針腳下變得越來越繁複,超出了母親和普通納鞋墊的人的程度。王的鞋墊開始有人買,從做工簡單的幾塊錢一雙,逐漸上升到幾十塊,直至賣出一百塊一雙的天價。

從去年開始,鞋墊的面積又容納不下王多權的心思了。

他想到了面積更大,繡功更加複雜的十字繡。眼下王多權的床頭上方懸著一幅未完工的十字繡,內容是「家和萬事興」,床裡還收著一幅成品,畫面是大朵簇擁的富態花朵,大約是花開富貴。開始十字繡之後,王多權很快進入了入迷狀態。「晚上七八點開始,做七八個小時。白天十二點做到下午五點。」他並沒有給自己規定工時,但總是在一針一腳中織出又同時忘掉了時間。

和牆上與小姪女合畫的水彩相似,這些刺繡依照的針腳圖案與市面上沒有兩樣,但在這間小屋裡,卻似乎有些別的氣質。就像陰坡的竹園溝對坡土地晒化了的日子,溝裡還積著些變成藍色的雪,溝裡多數的年輕人是單身漢,似乎在堅持著什麼。

沒有人確切知道鄒樹禮堅持的是什麼。回到竹園溝以後,他用十九年時間,一點一點學會了從家務到坡上的農活,直到完全恢復失明以前的勞力。他的上坡時間是晚上十一點鐘,這大約是睡得最晚的人家熄燈的時間。夜晚不會增加他眼前黑暗的強度,寂靜使摸到草木露水的感覺更真實,他在坡上一直幹到凌晨四五點,當露珠渾圓成型,最勤快的鄰居起床的時候,他回家休息,到中午十二點再出坡,做到下午五點鐘。

貝克特(Samuel Beckett)說世界是一條用七天時間趕製的蹩腳褲子。竹園溝的地形正像是一條溪溝岔開的兩條褲腿。在長達十六年的黑夜裡,鄒樹禮終於把這條褲子完全摸到了頭,有些地方比睜著眼時更明白。他種著四畝來地和菜園,前幾年還餵著兩頭豬。養活自己之外,還補貼在鎮上開食堂的兒子。

在竹園溝的山坡上,不少搬遷人家的土地已經荒廢,鄒樹禮種植的玉米和魔芋,像是破舊褲子上新鮮的補丁。

愛要加上罪,父親獻出了鮮血

秦萬美知道兒子沒有希望了,就像打了鋼板的脊背爛出的洞,怎樣也填不起來。但是她要把自己全填進去,「還精繃一天,就照顧他一天。」以後的年月,則希望他的後人接得上。後人是眼下在上學前班的小孫子。

秦萬美讓媳婦承擔白天的照顧,把繁重的晚上留給自己。架子床頭連著兒子的床腳,床頭上安了一個小燈,方便一夜三次起床為兒子翻身。

 

鄒樹禮的臉在爆炸中浸透了煤灰,像青面獸楊志,曾讓孫子害怕。(時報出版提供)
鄒樹禮的臉在爆炸中浸透了煤灰,像青面獸楊志,曾讓孫子害怕。(時報出版提供)

在心裡,她並不只是在為眼下這個癱在床上的兒子翻動身體,還為著從前那個人見人愛的老三。

「會撒網釣魚,會打槍。晚上拿大手電筒上山,金雞都躲在樹扒裡,被他拿手電一照,就不動了,一槍一個。」做為娘,她無法把這兩個兒子區分開,像鎮上有些年輕媳婦,一看人送回來不是好手好腳的了,就不認人了,三兩年拖死,拿著補償款改嫁。

秦萬美覺得,同樣是啞巴的兒媳婦還沒跑的原因,是楊家當街的樓房,日常不斷線的零錢,和自己的百般維持。

父母與殘廢兒子之間的關聯並不只是愛,倒像是加上了罪。去年一年,秦萬美在街上兩家小吃店義務刮土豆,得到土豆皮餵老屋裡的豬。在醫院工作的大兒子覺得她沒事找事,秦萬美卻覺得這樣心裡暢快。今年秦萬美的腿裡長了骨刺,她也沒覺得有多難受,倒像是更能體會到兒子脊背裡的感覺。

獅坪村二道溝口的劉雲付,大兒子死於坍方,二兒子得了塵肺病,劉雲付侍候了他十年,去世時肺裡只剩下一把黑心棉。么兒又在打工中出了車禍,落下腦震盪。劉雲付是文化人,當過併村前的會計,但他逐漸認定自己屬狗,就得按照一條狗的命運生活,失去所有的後人。這樣想通了,劉雲付覺得心安。

相比之下,單純的夫妻男女情分就像同林的鳥,在大難前顯得單薄了些。自生橋的王禮敬四十歲那年因為捲揚機事故雙大腿截肢,在家裡過了六年,像個孩子一樣,時常由妻子背進背出。當著外人,妻子流淚說他「生不如死,死了還好些」,王禮敬沉默不語。

二道溝口院子的夥伴張成友和冉秀富在同一場冒頂中遇難,冉秀富的媳婦李小梅帶著兩個上小學的兒女和一筆欠帳,改嫁給張成友的小弟弟張成義。「孩子有了新爸爸,也就不提往事了,再提就有影響。」冉秀富的遺像也燒掉了,留在李小梅記憶中的,是在山西火葬場裡冉秀富修整過的遺容,「紅潤潤的就像有喜色。」過年上亮5的時候,兩個孩子由繼父帶著去給生父上墳,李小梅不便在場。

王多權那年去山西是為了掙錢結婚,出事之後,未婚妻嫁給了他的弟弟,但因為家裡負擔太大,終究改嫁他人,留下了小姪女。弟弟和王多權一樣人才出眾,不乏女孩子喜歡,但她們卻難以面對家裡一張床鋪的現實。

在她們之先,世界對這張床扭過了頭去。

王多權臥床之後,多年裡沒有辦到殘疾證,鎮民政科的人說這個證沒有意義。汶川地震的時候,王多權給民政局寫信,要求捐獻鞋墊和反映低保6的事,民政局領導上來了一趟,送給他一臺輪椅。

但王多權仍舊沒有拿到低保。低保金被移為工齡補助,由往年的村幹部領取。一個鎮上的能人說,低保也是看能力,就是應該由他這樣的人得。

石水溝夏秉強的兩個兒子先後在山西井下死去,一個兒子得病死亡,八十六歲的她自稱「所有親人都死乾淨了」,卻沒領到低保,村上認為她大兒子六年前的事故趕上了好政策,賠得多。大兒媳婦劉厚碧說,這筆賠償都被兒子用於起房子了,婆婆和她自己的口食,都只能靠她一個人在地裡奔。

鄉人說,八仙鎮山高苦寒,土地養不活人,除了出門打工別無活路。李小梅的現任丈夫依舊在下礦,眼下輟學的兒子又進了銅川的煤窯。她除了多囑咐兩句小心,做不了更多的什麼。煤改至今,很多人仍舊在老鄉、親屬開的黑口子裡下礦,每年開春出去的人總有一些沒有完整地回來,變成了灰,或者失去了四肢神經。每一條山坳裡都埋著遇難的骨灰,每座老屋的床鋪上都可能躺著慢性死亡的身體。人口不到三萬人的八仙鎮,隱藏著上千座礦工的墳墓,和上百名殘廢的礦工。

他們的親人也成了落伍者,數目不少於前行的人群,卻像綿綿的青苔鋪地,沒有醒目的機會。

開春了,青苔無聲地修復著這個世界。煤灰仍舊無處不在,滲進了遇難礦工們的骨灰裡、鄒樹禮的臉上,和塵肺病人的胸中。但已經看不出觸目的鮮血。沒有什麼比血更新鮮又易於陳舊的了。

但遠離礦難的現場,仍有地方在流血。夏秉強的二兒媳在丈夫遇難後,跟著男人們一起抬石頭掙錢,因為個子矮,被順槓子滑下來的石頭壓死了。去年夏天,王多權的父親因為想在屋旁砌一口井,熬出更好的麻糖,花費了整個春天,從河裡背沙和水泥上坡,一個人砌好了一口水泥井。水井封蓋的當天晚上,父親為從學校回來的母親和小姪女做好了晚飯,突然說胸口發甜,似乎提前嘗到了熬成的麻糖滋味,接著大口的血噴湧出來。王多權只能聽著小姪女驚慌的呼叫,和父親一聲聲更微弱的回答。等母親喊人回來,父親已沒有了呼吸,他的胸前和四圍灑滿了最後的熱血,像一個礦難現場。那天,王多權感到父親是把所有的血獻給了自己,使他再也不敢想到死亡。

袁凌和他的作品《青苔不會消失:附著在土地上既邊緣 又無人問津的一群人》(時報出版)
袁凌和他的作品《青苔不會消失:附著在土地上既邊緣 又無人問津的一群人》書封。(時報出版提供)

*本文摘自時報出版《青苔不會消失:附著在土地上既邊緣 又無人問津的一群人》,作者袁凌。1973年生,復旦大學中文系碩士畢業,著名作家、媒體人,曾發表有影響力的調查和特稿報導多篇。獲得騰訊書院文學獎2015年度非虛構作家,歸園雅集2014年度散文獎等。作品《走出馬三家》和《守夜人高華》獲得2012、2013騰訊年度特稿和調查報導獎,暨南方傳媒研究兩屆年度致敬。已出版《我的九十九次死亡》、《從出生地開始》、《我們的命是這麼土》、《在唐詩中穿行》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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