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鄭宗龍》接掌雲門舞集第一年:找到安定的當下,讓恐懼成為養分

2020-09-20 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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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擔任雲門舞集藝術總監後,鄭宗龍說,他發現一切都還需要學習。(陳品佑攝)

正式擔任雲門舞集藝術總監後,鄭宗龍說,他發現一切都還需要學習。(陳品佑攝)

初秋陽光熱得發燙,山腰上的雲門劇場綠樹疊巒,門前放著一只鐵櫃,是2008年八里排練場大火後,歷經火吻的貨櫃被改成裝置藝術。鄭宗龍站在其中,長髮已經剃成平頭,光打在立體的五官上起伏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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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睡不著覺欸,因為轉不停啊。」談起最新的舞作,他手在腦袋邊攪了又攪,像要把腦海攪得清澈一些,「想到一些可能性,就轉個不停,從你的角度看過來,我可以很靜,可是我裡面是『啪啦、啪啦、啪啦』一直在翻頁、彈跳、搜索——」

一趟訪問下來,恐懼、害怕以不同形式在他話裡出現,有時他彷彿在思緒裡衝刺起來,嘴巴跟手勢加速追逐腦裡那些碰撞、衝撞、激盪、擺盪、迴盪乃至煙塵落定仍看不太清楚的東西。

吸毒、沉迷網咖 從崎路裡岔出的舞蹈人生

8歲接觸跳舞到現在將近40年,今年他正式從林懷民手中接棒,擔任雲門舞集藝術總監,「說起來很慚愧,我好像還是那個剛學跳舞的孩子,」這件事讓他突然間緩了下來,「真的啊,我如果有長大,我想我不會繼續跳下去了吧。」

20200917-雲門舞集新作《定光》彩排記者會,雲門舞集新任藝術總監鄭宗龍。(陳品佑攝)
鄭宗龍在今年正式接任雲門舞集藝術總監鄭宗龍。(陳品佑攝)

孩子的童年生在台北萬華,操著流利台語於街頭叫賣,8歲那年他出於興趣報考舞蹈實驗班,然而人生走上岔路,國三時嚮往兄弟義氣,卻誤碰安非他命,人生第一次上報就是社會版。

他受了2年保護管束才回到校園,高中畢業時成績不甚理想,報考北藝大失利,只得一面幫家裡送貨,一面在台藝大舞蹈系唸夜間部,直到被羅曼菲發掘、鼓勵,才插班報考進入北藝大。

結果進了北藝大,他又陷入迷惘,沒日沒夜地沉迷網咖,《星海爭霸》、《世紀帝國》填充每個夜晚,天光一亮,再跳上機車直奔關渡上課,後來他休學當兵,有一回出公差,遠遠地見到雲門舞集戶外公演,一切才有如當頭棒喝,將他拉回來面對舞蹈。

2002年,鄭宗龍終於考入雲門成為舞者,然而現實又讓他走一回岔路,腰上一顆名為「椎弓解離」的炸彈,炸得他疼痛難耐,最終不得不在2006年退出舞團。那段低谷,鄭宗龍跟在林懷民身邊當司機,見他談吐言行,看他讀什麼書、聽什麼音樂,見了他家裡好大一堵書牆,驚覺自己過去多麼不足,於是用盡老命這裡看、那裡聽,發狂似地把各種養分收進體內。

20200919-雲門2舞作《十三聲》,鄭宗龍編舞作品。(資料照,雲門舞集提供)
鄭宗龍編舞作品《十三聲》演岀照。(資料照,雲門基金會提供)

舞者生涯停滯後,他開始轉向編舞,為雲2陸續創作《牆》、《在路上》、《來》等作,在國際上屢獲佳績,來到2014年,鄭宗龍接任雲2總監,第一部舞作《十三聲》便回頭去找還是孩子的自己,把艋舺街頭的叫賣、吆喝放到現代舞裡,生猛得不可思議。

資訊世界起伏引狂躁 學著與戒不掉的手機共存

古意的孩子接著跑去冰島流浪,伴著冰川火山吃泡麵,最終找到Sigur Rós樂團,陪他寫一部蒼涼無際的《毛月亮》;這回他們大剌剌把136片LED燈放上舞台,巨大人像投影彷彿太初生命,舞者姿態時而張狂搖擺,時而交疊恍若異形,月暈而風,鄭宗龍用每個細節刺向觀眾,靜靜喊出面對科技的狂躁。

這件事一直在他腦海裡紮著。「在現在這個社會,每天都會讓我們有點受影響跟起伏,好難定喔,你不覺得嗎?」他又提到自己的內在像暗流,深藏在水面下翻攪,「只要一拿手機起來,就跟整個世界在聯繫,索馬利亞的事情我們都知道,以色列跟誰簽約我們知道,火箭經過上空你也知道,今天又來幾架你也知道。」

20200919-雲門2舞作《毛月亮》,鄭宗龍編舞作品。(資料照,雲門舞集提供)
鄭宗龍在《毛月亮》裡,透露面對科技的質疑。圖為《毛月亮》演岀。(資料照,雲門基金會提供)

啞笑兩聲,原來他也在跟手機成癮的文明病作戰,「這就是我們的世界,不是嗎?有時候就發懶啊,會想多看一點新聞、滑一下臉書,戒不掉,就只能與它共存。」當然他也懷念過沒有手機的時代,「曾經,很久以前,但是那個懷念沒有意義。」

無處安放的焦慮在《毛月亮》裡暫得宣洩,鄭宗龍腦袋轉著繼續往前衝去,「探索科技走到最後,我會自然彈跳到末日之後的事。可以做什麼?那對我來說就是自然,我們怎麼跟這個環境更好的共存?」

往自然裡找平靜 跟土地學跳舞

大學時參加登山社,雲霧飄渺的安定記憶,已經紮在鄭宗龍腦裡,他說每回進出山林,都感到無比清新,「 特別是那些沒有手機訊號的地方,你就真的靜下來,拿手機也沒有用。」

今年他即將交出新作《定光》,由定生光,往山裡去找安靜的力量,來與外在喧鬧抗衡,他帶著雲門舞者攀上合歡北峰,突然間想法又翻新了,「發現我好像真的對大自然有更多的嚮往,以前走在路上,不知道那棵樹是什麼,或看到很美妙的蝴蝶飛過去也不認識, 這段日子好像開始對茄苳、台灣欒樹,或台灣特別的動植物有初步認識。」

20200917-雲門劇場專訪雲門舞集藝術總監鄭宗龍,鄭宗龍於專訪提出於大自然獲得的靈感。(陳品佑攝)
在最新舞作《定光》裡,鄭宗龍從自然裡尋求安定。(陳品佑攝)

「第一步很渴望從裡面得到養分,對自然的喜好 ,對樹、動植物的觀察,可不可能變成我的養分?舞蹈是形象的改變,那有沒有可能從自然的這些姿態,從樹木、昆蟲的形象裡取材?」

身為舞者的思索連結到童年,小時候有一回,父親帶鄭宗龍到新店爬哈盆嶺步道,生滿樹根的下坡路道走來有些難度,不過他倒享受腳步落下的變化,「當身體面對台灣特有的地形,我腳要怎麼放,那本身就是舞蹈了,不是我固定要繃起來、跨起來,一切就是因為地形的關係,我要變成這樣、變成這樣、變成這樣……」

說著他語調加速,手腳配合節奏擺弄起來,「有沒有可能是土地來教導我們?這是不是一個方向, 可能需要很多時間吧我想。」

20200917-雲門舞集新作《定光》彩排記者會。(陳品佑攝)
這一回,鄭宗龍挑戰從自然動植物之間汲取靈感。突圍《定光》彩排片段。(陳品佑攝)

不過他說,嘗試現在就要開始,可是,「啊!」苦惱地哀嚎一聲,又苦苦地笑了,「我就說,我編了一個不太認識的舞,我一方面在辨識它,一方面也覺得,我怎麼不太認識我們做出來的東西。」

他說這也讓他恐懼,「自然如果不打雷、不下雨,那就有點無聊了,我不知道大家有沒有辦法在自然待那麼久,所以不知道,就希望這個作品可以帶來安靜一點的狀態。」

接掌雲門 找到安定的方式肆無忌憚

《定光》也是鄭宗龍接掌雲門後,交出的首部舞作。從雲2到雲門,光是舞者身體的統合,就已經是挑戰,過去林懷民創作《薪傳》時,曾帶舞者去新店溪搬石頭,體會先民的勞苦,這回鄭宗龍在山林找到的,也是另一種嘗試,「那些溪流劃過的樣貌,有沒有可能是一種用力、跳舞的方法?這些都是我在呼嚕嘩啦亂想的。」

「舞者會很辛苦,我們保留過去所有的課程,武術、太極導引、芭蕾、現代舞,還加入了街舞,我們還去爬山,我在想還有什麼方式,是在裡面我們可以匯聚而成的?」

20200917-雲門舞集新作《定光》彩排記者會。(陳品佑攝)
往後雲門的身體訓練,鄭宗龍想先嘗試各種可能。圖為《定光》彩排片段。(陳品佑攝)

說著他扭動雙手,手腕、手肘像機械人一樣,凹成僵硬的角度,「你看像Popping,可以一個關節、一個關節這樣動,舞蹈科班訓練的人,流暢對他們來講是輕而易舉,可是這種短時間的小肌肉、神經傳導,對他們來講是吃力的,因為我們通常是練大的肌肉。」

「我們不是要學這個文化,是學他這個身體用法,我覺得大小都應該要接受,一個表演者要豐富身體的可能性,我一直在實驗,這些東西有沒有揉雜起來的可能?在不同質地的探索裡,他可不可能發現更多內在不同的自己,進而在舞台上展現出來?」

6年前擔任雲2總監時,鄭宗龍面對的是一群年齡相仿,彼此也合作了3、4年的舞者,《十三聲》、《毛月亮》都是相互打磨的成果,接掌雲門不只是身體,他在心境上也翻開新章,「必須很坦白講,我還在理解跟觀察,還在親身經歷著這個過程,需要一點時間。」

20200919-雲門2舞作《毛月亮》,鄭宗龍編舞作品。(資料照,雲門舞集提供)
《十三聲》、《毛月亮》,是鄭宗龍與雲2磨練而來的作品。圖為《毛月亮》演岀。(資料照,雲門基金會提供)

已經不再是騎著機車的春風少年,鄭宗龍說現在他不會迷惘,編舞、宣傳、演岀、巡迴接二連三,沒那個時間了,「但這也讓我蠻恐懼的,過去是用這樣的狀態去工作,我不用太做什麼,腎上腺素就打在那裡。」

說著他語氣加重,雙眼睜得大大的,「天天靠腎上腺素跟多巴胺在工作,然後到這裡,不知道是大自然害的還是什麼,和平一點了,有時候打一打,」他啪啪啪地拍打身體,「那個腎上腺素都衝不出來,我覺得是學著用更安定、踏實的狀況去面對一切,不是用拼的,如果這件事要做長久,好像不能再用那種方法,可能會生病。」

他還在習慣這個版本的鄭宗龍,問到是否正重新探索自己?沉吟良久,他才緩緩地說:「對我來講,好像才剛要開始學習,過去好像很美好、很繽紛、很豐富,對,但我前面好像還有更多困難,更多需要補習的東西。」

20200917-雲門劇場專訪雲門舞集藝術總監鄭宗龍。(陳品佑攝)
對鄭宗龍來說,許多事情才剛要開始學習。(陳品佑攝)

過去的美好是什麼?「肆無忌憚地把螢光色放在舞台上、肆無忌憚地放了136片LED、肆無忌憚地跑到冰島跟Sigur Rós 談合作。」現在沒有肆無忌憚了?「現在有啊,但一切舞蹈跟音樂都要從個人來的時候,又要探索自然,才會發現我們對所有事情的理解,原來是那麼少,那時候才會覺得可怕,有好多事要學。」

怎麼一直提到可怕?「對啊,那是會讓人豎起汗毛的,警惕啊!有時候是好的,有一些恐懼可以激發自己的能量。」原來這是這個鄭宗龍的腎上腺素,原來他已經慢慢跟心魔處之泰然。

離開了就不迷戀 他反覆磨練安定

年初雲門結束歐洲巡演後,世界隨即因為新冠肺炎而關閉,返國隔離的14天裡,鄭宗龍難得能喘口氣,正巧他要準備搬家,「就在家整理箱子,把一些回憶收一收,好像每搬一次家,就是跟一個階段的自己告別。」

世界依然膠著,但台灣告別了半年的沉寂,什麼東西都已經動了起來,雲門也不例外。訪問結束後,鄭宗龍還要趕去下一場記者會,接著關起門繼續排練,於是腦袋再度運轉得發熱,「可能這支舞的關係,每天面對不一樣的人或媒體,可以得到好多很棒的想法,然後就覺得自己不足,覺得不能這樣發呆,我要去拿本書來看、要去聽一下貝多芬、研究一下不一樣的指揮家、不一樣的演奏者,會有什麼不一樣的方法創作……」

20200917-雲門舞集新作《定光》彩排記者會。(陳品佑攝)
面對變換躁動的外在世界,《定光》希望以內在的安定做抗衡。圖為《定光》彩排記片段。(陳品佑攝)

倏地他從連綿絮語裡抽回,在思緒裡放緩腳步,「定這件事情很難啊,專注在一個點上,離開了這裡就不迷戀這裡,談完了就不想剛剛談了什麼,轉去下一個瞬間,這是需要磨練的。」

現在都怎麼讓自己定下來?「大自然啊,有時候打坐,過去會抄經,現在比較少。」那最近都聽什麼音樂?「我現在什麼都聽,這個也可以聽。」

說著他往山下望去,高樓大廈櫛比鱗次掩住半個淡水河口,後方延宕多年的淡江大橋終於開工,重型機具忙著將樁基打入海底,萬噸金屬的撞擊聲「咚、咚、咚」地,一路迴盪到山上。

那頻率竟固定得讓人有幾分安定,「好像阿彌陀佛喔。」鄭宗龍笑笑地,任由光與一切萬物打在身上。

20200917-雲門劇場專訪雲門舞集藝術總監鄭宗龍。(陳品佑攝)
如今,鄭宗龍時時刻刻都在磨練自己專注。(陳品佑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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