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微的力量—《青苔不會消失》選摘(1)

2017-08-01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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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女人打來電話,讓我不要報導,孩子怕傳出去受影響。我生平中第一次夜間採訪無果而終。那個屋子裡地上的情形,長久地留在我記憶裡,近在咫尺卻又無從觸及,曾經發生和未來面臨的一切,無可補償。我知道,看似有某種特權的外表下,我在深處是完全無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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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是在棚屋裡,我見過被強暴生病死亡的幼女,所有證據都消失了,似乎是一件讓人無法面對,又無從憤怒的事實,讓報導找不到合適的標題。在十八梯的石階上,賣報的老人中暑死去,身上還穿著晚報統一的黃色馬甲。一張登載了當天大小新聞的報紙捂著他的臉,來不及追加上他自己的一條豆腐塊消息。

即使是深度報導,受制於不短不長的週期,和題材領域的變幻,似乎在大集體時代,不斷從一塊生荒地轉移到另一塊地裡,也很難說具有真正的深度。那些從網吧倉促敲擊或者在賓館艱澀成篇的報導中,所謂深度只是一種似是而非的邏輯,人和生活現場充作了邏輯的背景。我和很多同行一樣,以趕場的速度奔波在中國的各個省分裡,很難靜下心來想想自己見證了什麼。對於那些卑微輾轉的生活,我甚至稱不上是一個合格的證人。

在北京望京附近一間平房裡,我見到一個非典過後患上股骨頭壞死後遺症的女人,她坐在炕上背對我,整理周圍大大小小的藥袋,這些是她做為接受醫學試驗的對象領來的,做為一個原籍外省的保潔員,她沒有資格分享首都的醫保待遇,也無錢接受昂貴的高壓氧艙治療或者置換關節。她的肩背沒有抗議的鋒芒,只現出微微佝僂中的重量,卻使我無法面對這個背部。

在山西靈石,礦洞裡還瀰散著為了搶礦點燃炸藥包的煙氣,鬆軟褪色的煤灰湮沒了整個山地,清晨全村所有的擔子圍在僅有的一口深井周圍,既像是猶有生機,更近於即將到來的衰亡。礦工的新墳土上,長短插著幾枝點燃的香菸,是他在世時光些許苦味的安慰。時間停頓在人吃煤和煤吃人的節奏裡,而我們只能在這裡住宿一晚,忙於回到縣城,洗去鑽入皮肉的煤炱。那些黑洞洞的井口就像是通向地獄本身,載著礦工們的籮筐在其中消失,我們等不到他們下一班上來,也降不到他們所處的生存底部。

即使是偶爾取得了轟動的新聞效應,解決了某個具體問題,甚至達成某種制度改良,仍無從改變沉默的背景,一時的效應很快在時光中耗散,沒有存留之物。

有時我面對一張歲月親自著手雕刻、沒有省去任何刀工的臉,會想到,這位在底層生活,砌築了社會根基的長輩,明明擁有比我深厚珍貴得多的人世經驗,卻甘於沉默,寄望於我替他們表達和呼籲,申述他們保留自己生活的權利。大多數時候,他們想要的權利,也無非是能夠繼續沉默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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