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微的力量—《青苔不會消失》選摘(1)

2017-08-01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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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說,自己想完成這近於不可能的任務,為卑微的力量,做無言的見證。(時報出版提供)

作者說,自己想完成這近於不可能的任務,為卑微的力量,做無言的見證。(時報出版提供)

小時候,外婆是院子裡最沉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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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端著隨時會教訓人的菸杆,穿對襟大褂的身影籠罩了整個院子。外婆卻是擱在角落裡的一把乾柴,沒有多餘的水分和氣息。聲音也消失了。在人前,她是穿過屋頂下光線的一粒灰塵,是外公菸鍋裡揉碎的菸葉,只有消逝的一絲苦味。

她活在世上的時候像是已經過世。生下了所有成家立業的舅舅,卻像是輩分最低的人,無人傳遞她的姓氏,我這個外孫不知道她的娘家和名字。

但一個堅實的身影和一縷無盡溫暖的氣息,留在我的記憶裡,比其他的大事更長久。記得那年我的生日,所有人都忘記了,連同媽媽和我自己。外婆卻把我叫到院角,把一個煮熟了冒著溫熱的雞蛋遞到我手上,告訴我今天滿六歲。這個雞蛋是從妯娌們拿的供養中存下來的。心中沒有數字的外婆,記得院子裡所有孩子的生日,用自己小小的物力,為他們留著一個念想。

另外一次,外婆和大舅娘在出豬圈,我在圈旁玩耍。我喜歡開春時豬圈被翻起來,散發出一冬儲藏的氣息,含有玉米杆和茅草的芳香,卻又混著一種深沉的腥味。外婆使著薅耙,揮動胳膊的姿勢堅實有力,跟我平時在院子裡見到的大不相同。或許在人多的場合,她主動縮小了自己。忽然,外婆的薅鋤碰到了什麼東西,她彎下腰在糞裡撿起了那個東西,看了一下,揚手向著我扔過來:「拿去吧!」

那個圓圓的小東西劃出一道閃光的弧線,落到我的腳下,是一枚一分錢的硬幣。這是世上能有的最小的錢了,不知被誰丟到了豬圈裡,但它被外婆的手從糞中拾起和拋給我的時候,卻熠熠發光。

外婆彎腰揀拾錢幣的姿勢很鄭重,拋擲給我的手勢堅決有力,吩咐的語調鏗鏘,不容置疑,我再也沒有見到過比那一刻更有力量、決心和權威的外婆,像是瞬間獲得了魔力。

即使外婆變成了泥土,院子最終消逝了,那個雞蛋散發出的溫暖氣息,和那個拋擲鎳幣的堅實姿勢,卻會一直留在我心上。

在童年,外婆這一代的有一層人,她們像是別人生活的背景,已經沒有價值,隨時可以拿掉。

但實際上,她們卻比那些在前臺活動的家長和隊長更可靠。像是砌築田地的石坎,長了發黑的青苔,長年沉默,沒有抽枝發芽的風光。但抽掉了它們,田地會即刻崩塌,收成化為烏有。也像是田地本身,孕育了這裡的一切,卻從不發出響動。只有俯伏觸地,才能聽見摩挲泥土的風聲。

相比起那一刻在豬圈裡揮手的外婆,媽媽是個生疏的魔術師。爸爸不在場的情形下,她試圖用家中短缺的勞力和物質,養活自己和三個孩子。她的道具不夠用,常常捉襟見肘,四處露餡。她的手法是一味節省,省到盡頭,仍舊面臨無粒之炊。她拿不出外婆給的一個雞蛋和一枚沾糞的鎳幣。

冬天到頭,閣樓只剩糠秕,鐵鍋無從修補。當貧窮無望的年景明明白白擺在那裡,她仍舊不能放棄,也不能當著孩子們哭泣,只能把淚水留給枕頭,織進針線。

在媽媽那裡,沒有什麼是不值得節省的,連同衣服上一粒灰塵,因為要用挑回來的水洗掉。沒有理由是可以用於放棄的,即使鋤頭奈何不了老天爺,那也要挖個坑給他看。

當我成年以後開始寫作,我最先想要記敘她們,卻一直找不到合適的語言。她們不是時代的紀念碑,也夠不上無名英雄。像土地一樣,不反射光線,但質地無可懷疑。她們又是田地中的腳印,收集了汗水和收穫的重量,標明世代生活的路徑。沒有她們,我無從確認真實和方向。不論走出多遠,我的文字小徑是從他們開頭。

十四年前,我放棄學院的道路投身記者行當,面對一個隱晦卻嚴峻的矛盾。

做為採訪者,我和同行們接觸生活現場的機會比常人多,幾乎可能成為任意一種生活形態的見證人。但這也意味著,他不是任何一種生活,包括他自己生活的當事人。從到達現場到離開,有限的週期裡,他來不及參與當事人的生活,觸及他們生存的質地,就已經離開,帶走的往往是一些表面的片段。奔波於別人生活現場的同時,他自己的生活不能算是一種扎實的經驗,甚至遠遠比不上一個從事實際職業的普通人。寫出的稿件似乎具有某種意義,卻又像承載它的紙張,逃不過朝生暮死。

入行之初在重慶,深夜接到一個離異母親的熱線電話,說女兒因為春遊交不起費而服藥自殺,危險還沒過去,想我趕過去看一下。午夜我打的1到了石橋鋪,順著黑暗彎曲的路線,爬上一個棚戶區的半坡。這裡沒有路燈,也似乎沒有正式的窗子,只有一些棚壁的縫隙裡透出光線。我來到一座透出光線的屋子前,裡面有膽怯的應答聲。打開門,一眼看見整個屋裡的情形。所有家中的器物放置在地上,從箱子、水桶到臉盆、床,繞了一圈,沒有一件東西是安置在架子上的。在這些環形擺放的什物中間,有一張床,是母女二人睡的,似乎是屋子裡唯一有色調的處所,暖色的被子下面睡著一個少女。這也是屋裡唯一的祕密。

我感到一種不安,這裡所有的生活都陳列在我的目光下,沒有迴避的條件。我取得了這樣的權利,打量母女生活的所有內情,連同因為缺少一次春遊費服藥的少女,現在只能藏在被子下,不願意在陌生人面前露出頭臉,我只看到她一團黑髮。

這樣的情形,平時我是不應該打量的,其中似乎含有禁忌,即使是她們貧瘠的生活中也有著珍貴之物。現在我卻取得了這樣就近的權利,坐在少女的頭邊,聽女人講述離異後母女的經歷。承擔撫養費的男人忽然杳無音訊,她帶女兒去南方尋找時,小偷從屋頂上打洞下來,把電視、一床毛毯和一件冬天穿的皮襖都拿走了,現在屋裡因此沒有電器。我感到迷惘的是,我的角色似乎只是一個傾聽者,不知如何參與眼前的情形。我不能真正觸及她們的生活,儘管所有的物品擺放在地上腳邊。

第二天女人打來電話,讓我不要報導,孩子怕傳出去受影響。我生平中第一次夜間採訪無果而終。那個屋子裡地上的情形,長久地留在我記憶裡,近在咫尺卻又無從觸及,曾經發生和未來面臨的一切,無可補償。我知道,看似有某種特權的外表下,我在深處是完全無力的。

同樣是在棚屋裡,我見過被強暴生病死亡的幼女,所有證據都消失了,似乎是一件讓人無法面對,又無從憤怒的事實,讓報導找不到合適的標題。在十八梯的石階上,賣報的老人中暑死去,身上還穿著晚報統一的黃色馬甲。一張登載了當天大小新聞的報紙捂著他的臉,來不及追加上他自己的一條豆腐塊消息。

即使是深度報導,受制於不短不長的週期,和題材領域的變幻,似乎在大集體時代,不斷從一塊生荒地轉移到另一塊地裡,也很難說具有真正的深度。那些從網吧倉促敲擊或者在賓館艱澀成篇的報導中,所謂深度只是一種似是而非的邏輯,人和生活現場充作了邏輯的背景。我和很多同行一樣,以趕場的速度奔波在中國的各個省分裡,很難靜下心來想想自己見證了什麼。對於那些卑微輾轉的生活,我甚至稱不上是一個合格的證人。

在北京望京附近一間平房裡,我見到一個非典過後患上股骨頭壞死後遺症的女人,她坐在炕上背對我,整理周圍大大小小的藥袋,這些是她做為接受醫學試驗的對象領來的,做為一個原籍外省的保潔員,她沒有資格分享首都的醫保待遇,也無錢接受昂貴的高壓氧艙治療或者置換關節。她的肩背沒有抗議的鋒芒,只現出微微佝僂中的重量,卻使我無法面對這個背部。

在山西靈石,礦洞裡還瀰散著為了搶礦點燃炸藥包的煙氣,鬆軟褪色的煤灰湮沒了整個山地,清晨全村所有的擔子圍在僅有的一口深井周圍,既像是猶有生機,更近於即將到來的衰亡。礦工的新墳土上,長短插著幾枝點燃的香菸,是他在世時光些許苦味的安慰。時間停頓在人吃煤和煤吃人的節奏裡,而我們只能在這裡住宿一晚,忙於回到縣城,洗去鑽入皮肉的煤炱。那些黑洞洞的井口就像是通向地獄本身,載著礦工們的籮筐在其中消失,我們等不到他們下一班上來,也降不到他們所處的生存底部。

即使是偶爾取得了轟動的新聞效應,解決了某個具體問題,甚至達成某種制度改良,仍無從改變沉默的背景,一時的效應很快在時光中耗散,沒有存留之物。

有時我面對一張歲月親自著手雕刻、沒有省去任何刀工的臉,會想到,這位在底層生活,砌築了社會根基的長輩,明明擁有比我深厚珍貴得多的人世經驗,卻甘於沉默,寄望於我替他們表達和呼籲,申述他們保留自己生活的權利。大多數時候,他們想要的權利,也無非是能夠繼續沉默地生活。

看著他求助的眼神,像當年的外婆面對外公痛擊的菸鍋,向身為孩子的我呼籲。這是一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在這個任務面前,邏輯和觀念都沒有究竟的意義,甚至包括空洞的情感。誠實地面對他們的沉默,感受其中質地,保留被磨損掩蔽的真實,與事件性本身同等重要。在很多年中,我保持著第一次在棚屋中感到的禁忌,僅僅還原事實本身,避免文學性的嫌疑。一切抒情和形容的文字,不能觸及他們生活的質地,出口的同時已經輕飄虛弱。在浮泛的事實、過剩的情緒和他們真實生活的分界之前,我只能止步,不願意搬弄這條界限,製造似是而非的風景。

當喧囂一時的事件歸於沉寂,他們仍舊回到陰影中沉默地生活,事實似乎已經被報導多次,甚至變得陳舊,生活本身卻並未被傳達出來,在轟動和遺忘的鏡頭切換背後,是一直漠然無視的視野。他們仍舊只是生活劇場灰色的布景,是沒有機會購票入場的主角。

什麼是他們的生活?在卑微灰色、不乏粗俗的外表之下,在看似單調的苦難和不公正之餘,他們的生活有無不可替代的價值?

在國境線附近的稻田裡,一位十七歲被地雷截斷雙腿的農婦,雙膝跪在一雙沉重的鐵皮板凳上,收割看起來比她高的稻穗。她的工作還包括帶孫子、放牛、餵豬、做飯、縫紉、趕集、申訴。三十年來,她的雙腿磨穿了十幾雙木凳,生育了兩個兒女,造起一所房子。看起來她像是一個孩子,比她放的牛、割的稻穗、餵養的鵝、睡的床都低。但她在鐵質板凳上磨礪的位置,卻高於我們所有的人。

家鄉的山溝裡,一位在礦難中失去雙眼的老年人,整張臉變為了青色,爆炸中的煤灰透入了他的面皮,「面具」再也無法摘下。但在這張黑暗的、透不過一絲光線的面具背後,他依靠摸索和內心的知覺,重建了自己的整個生活。從屋裡的活路到五畝坡地的勞作,養大求學的兒女,送走生病的老伴。在人們因為遠方風景撂荒家鄉的時候,失明的他成了這方土地的守望者。他的身影不是矗立的巨人,倒是綿綿匝地的青苔,鋪成修復世界的小徑。

在一張土屋裡無法擺脫的床鋪上,下身受創乾枯的年輕人,用倖存的上肢,二十年如一日地穿針繡鞋墊和十字繡,編織癱瘓休克的時間,供養自身和家人,讓生活的灰燼重獲骨血,甚至開出花朵。

生活剝奪了他們大部分的可能性,只留下了僅存的立足之地,有時看起來相當於一條蠶、一匹圍繞磨盤的牲畜、一個除了內心發條不能移動的鐘錶的位置。但在這個僅存的位置上,他們生活的質地和紋理,比顯眼舞臺上的布景更切實。在一張小板凳上或一條山溝裡,資源極度稀缺和國家意志的左右之下,他們對於人性底線和在世意義的成功維護,成就或許超出大張旗鼓的文化、信仰和時代變革。

這是由於他們貼近生存地面的在世方式,比消費體系追求的舒適更為可靠,也更訴諸內心的直覺。先聖孔子認為,文明丟失之後,應當到鄉野中去尋找。時代意識喧囂沉淪之際,重建人性和文明根基的力量,來自於卑微的田野地面。

面對他們收斂、儉省與沉默的生活,需要和他們一樣降低內心,克服不適,貼近日常生存的質地,尋回對供養我們的物質的感覺。

需要一種同樣節制、樸素又內向的語言,在人性的地平線面前保持緘默,讓不可言說的自行發聲。像面對棚屋地上陳列的物什,和床上乾枯的年輕身體,唯有傾聽,放棄表達。雖然表達,是我唯一磨煉的技藝。

我想完成這近於不可能的任務,為卑微的力量,做無言的見證。

袁凌和他的作品《青苔不會消失:附著在土地上既邊緣 又無人問津的一群人》(時報出版)
袁凌和他的作品《青苔不會消失:附著在土地上既邊緣 又無人問津的一群人》書封。(時報出版提供)

*本文摘自時報出版《青苔不會消失:附著在土地上既邊緣 又無人問津的一群人》,作者袁凌,1973年生,復旦大學中文系碩士畢業,著名作家、媒體人,曾發表有影響力的調查和特稿報導多篇。獲得騰訊書院文學獎2015年度非虛構作家,歸園雅集2014年度散文獎等。作品《走出馬三家》和《守夜人高華》獲得2012、2013騰訊年度特稿和調查報導獎,暨南方傳媒研究兩屆年度致敬。已出版《我的九十九次死亡》、《從出生地開始》、《我們的命是這麼土》、《在唐詩中穿行》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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