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家,卻不知家在哪:《留下來生活》選摘(3)

2020-09-27 05:10

? 人氣

洞穴潛水是一項極具危險性的運動,因為在水裡、在黑暗裡,且無法隨時上岸呼吸。若發生意外,幾乎死路一條。(示意圖,美聯社)

洞穴潛水是一項極具危險性的運動,因為在水裡、在黑暗裡,且無法隨時上岸呼吸。若發生意外,幾乎死路一條。(示意圖,美聯社)

旅行久了,對於人事物的依戀變得很低。畢竟能裝進背包裡的不過那些,每一趟旅行都在提醒著我:凡是能夠被拿起與放下的有形之體,都是身外之物。

[啟動LINE推播] 每日重大新聞通知

結束了墨西哥的行程之後,同行者們分道揚鑣,有些人飛去古巴,有些人搭上從洛杉磯轉回臺灣的班機。而我則是拖著疲憊的身軀,入住坎昆(Cancun)靠近瀉湖畔的青年旅館。離開之前,我給自己三天的時間休息、閒晃、用一個人的步調與視角看看這個地方。

可惜說到休息,坎昆恐怕不是我的最佳選擇。這座位於加勒比海沿岸的城市,從一九七○年代開始就被政府設計發展成度假勝地。專門吞吐觀光客的小小機場,離墨西哥首都約兩個半小時的飛行時間,每天平均有兩百架班機起降。若是來到「飯店區(Hotel Zone)」更能夠感受到精心規劃的商業氣息,大部分駐足此地的旅客,抵達機場後就會坐上度假村專車,直達三餐全包的大飯店,享受幾日無憂無慮的陽光與沙灘。

有人說坎昆根本不算是墨西哥,比較像是一個遺世獨立的,派對天堂。

這裡被稱為美國人的後花園,他們來到這不需要滿二十一歲才能喝酒,舒適宜人的天氣,加上相較之下便宜到不行的一切花費。在二○一七年的數據統計中,有三千五百萬美國人造訪這座城市,而此刻的我,是在充滿西方臉孔的派對叢林中,試圖尋找一片寧靜的小傻瓜。

猴子旅社是光芒四射的飯店區當中,最平價的旅館。入住當天是星期五晚上,猴子旅社不愧仍是坎昆的一部分,交誼大廳便是酒吧,木質地板搭配半開放式的戶外區,還附有歡迎在池內飲酒的游泳池。不但設備齊全,還請來DJ與MC,轟隆轟隆地喧嘩著夜。

我有提到我是想要好好休息嗎?那天晚上的結局是,我加入了交誼廳的團康遊戲,與一群講西班牙文,來自拉丁美洲各地的年輕男女一起跟著音樂搶椅子,得失心作祟如我,還搶來第一名的寶座,贏得免費調酒。凌晨兩點,喝完馬丁尼的我終於精疲力盡地回到背包房裡,和下鋪室友打過招呼,鑽進去我的床位。床位像一個櫃子,拉上簾子後成為私人盒子。

在盒子裡仍聽得到大廳的電子音樂,雖然門口貼著告示:兩點後請保持安靜。恐怕週末即是例外,坎昆的夜未眠從來不被幾個想睡覺的人掃亂興致。我在翻來覆去的同時,想起位於南方一小時車程的圖倫(Tulum),許多潛水客在那落腳,最著名又特別的是那得天獨厚的瑪雅溶洞。

謠傳說溶洞是隕石墜落造成的,聽起來很浪漫,事實上,整個猶加敦半島(Yucatán)是一大塊離開海底的珊瑚礁,其中地質較脆弱的部分崩塌成天然洞穴,裡頭盛著清澈涼爽的淡水,在瑪雅時期被視為通往亡靈之界的入口。多變又複雜的地下通道吸引世界各地的潛水好手聚集於此,看著照片中那半透明的藍色,我想,那就是我接下來要去的地方了。

隔天凌晨四點搭上巴士,原本還擔心,獨自遊蕩在夜深人靜之中會不會有點危險,而巴士才轉彎過了一個街口,大批剛結束派對的人們湧入,還有幾個沒搭上車的男子醉倒在路邊。人們意猶未盡,七嘴八舌地劃破夜的寂靜。

「我正要去瑪雅溶洞潛水。」

整車只有我一個人是清醒的,彷彿在看一場置身事外的電影。難掩興奮之情,傳了一封訊息給遠方的他——

「洞穴潛水?」

「好像很漂亮,但是那很危險。」

「你已經準備好嗎?」

「可以打給你嗎?」

十三個小時的時差。我的日出他的日落。

也曾經覺得他像家。從美國到日本,再到臺灣,某種程度上我們一樣流著渴望遠走高飛的血液,但不同的是,只有我一個人在流浪。我們都熱愛潛水,熱愛共享的時光,卻失敗於一起生活這件小事。在我離開很遠很遠以後,他希望我回家。

「訊號很差。」

抵達圖倫,和潛水教練打過招呼後,吉普車開進叢林裡。

「聽著,關於在洞穴裡……」

收到一封未完成句子的訊息,再次失去訊號。

也曾經深信他是我的靈魂伴侶,因為我們最愛的電影都在一九九四年產出。是啊,後來才發現,這是什麼荒謬的判斷法?原來我迷戀的是他身上那分我所欠缺的特質:穩定、踏實。離家數萬里,從一個國家搬到另一個,他還帶著十年前大學時期用的鍋子;而我則是一路走一路丟,出發時買的三件背心,回來卻一件不剩。我的生活消耗在遺失與遺忘之間,而他始終如一,像一座不凍港、像一座山。

洞穴潛水是一項極具危險性的運動,因為在水裡、在黑暗裡,且無法隨時上岸呼吸。若發生意外,幾乎死路一條。瑪雅溶洞是半開放洞穴,在專業教練帶領下,潛水員需要進階潛水證照才可參與。車上的四個團員用英文、西班牙文、法文互相溝通,甚至有一位來自哥倫比亞的男孩在北京念書,一邊上裝備一邊用生硬的北京腔和我對談。教練是一位義大利人,十年前來到圖倫便沒有離開過。沿路他訴說著曾想經過洞穴穿進海裡的冒險故事、說著當年這裡只是一個小漁村。直到商人帶著大把金錢進駐,蓋起了一片觀光產業。他說那些人不在乎文化、不在乎風俗民情,他們穿著西裝、帶著合約來開會,討論年度財務報表,然後離開。

「至少,鎮上還有幾家很棒很道地的餐廳。」他說回到市區再帶我們去逛逛。

離鄉背井十年,想家嗎?忘記是誰提出了這個問題。

「如果妳問我想念義大利嗎?是的,有時候會。」

「但是想家嗎?說真的,家在哪?」

「離開是會習慣的,時間久了,陌生的會變成熟悉的,曾經熟悉的會變成陌生的。漸漸新的變成舊的,舊的變成模糊不清的,有一天你會發現那回首的思念不再有標的了,心頭縈繞的只是一段又一段的記憶與事件。」

第一支氣瓶,我們進入深達一百公尺,看不見底的溶洞The Pit。當然,我們會漂浮在約三十公尺的深度,教練交代千萬要跟他保持在同一水平。Pit即是坑、洞的意思,下潛速度很快,其他團員都是潛過上百隻氣瓶、潛水資歷數十年的老手,相比起來我簡直是小寶寶。寶寶在越來越暗的洞穴裡有點緊張,一時找不到手電筒,幾乎分不清是光線漸弱,還是面鏡已經霧到看不清前方。我慌張地在左右側尋找光源,教練熟練地來到身旁,一把抓起在我身體正前側的手電筒,這下我才穩定了呼吸。

確認大家都準備好了,我們開始向下探索。以往我只有在開放海域潛水的經驗,在無限大的空間裡,與海洋豐富的生命共遊其中。洞穴則是完完全全相反。因為缺少光線,鮮少生物在此生活,水裡只有自己,和自己吐出的氣泡。很安靜,像宇宙,安靜到我快要爆炸。

回到五米安全停留的時候,彷彿精疲力盡到失去保持中性浮力的能力,在水中上下游移。

上岸後果然被唸了一頓。休息時人手一瓶礦泉水,簡單吃著餅乾充飢,為下一潛做準備。教練興致勃勃地說,團員們能力都很好,下一支氣瓶可以去難度較高的洞穴。我嚇瘋了,剛剛我不是才差點失去控制嗎?

「我們投票吧,只要有一個人不想去Calavera,我們就去簡單的Car Wash。」

德國人說:「去有挑戰性的吧!」

法國人說:「我都可以,完全沒意見。」

哥倫比亞人說:「Calavera聽起來很棒!」

我決定不畏眾議,不在乎大家的眼光,傾聽自己心裡真正的聲音:「我選擇Car Wash!」

「好的。為什麼?」教練問。

「因為我怕黑,怕幽閉狹窄的地方,我不太會踢蛙腳,我就是,害怕!」大聲坦承自己的恐懼,感覺蠻好的。

教練沉默不語,隨即對我說:「沒什麼好怕的,妳跟在我後面,好嗎?」

「嗯,好。」某種程度上我也是個很容易被說服的人。

「Calavera洞裡的地形複雜,我們可以在裡面鑽來鑽去,從封閉洞穴到開放式。有些通道比較窄,要小心,畢竟溶洞裡揚起的沙,非常非常久才會沉下去。總而言之,會非常好玩的!」

Calavera在西班牙文裡,是骷髏的意思。我不覺得一個與死亡如此息息相關的地方聽起來有什麼好玩。教練毫不費力地說服我之後,露出雀躍的表情。但身為教練,對於去了無數次的地方,還能散發出由衷期待的熱情,我也感到很幸運能跟他一起。

「我們必須跳下去。」

好一個驚喜,洞口一旁蓋給潛水者的木頭階梯已經腐朽,加上我們一身沉重的裝備,走起來非常危險,所以我們得從地面上約三公尺的高度,跳進水裡。我跳過水,也曾經穿著潛水裝備從船上背滾式下水,但從來沒有自這麼高的地方騰空入水過。

很多人以為我很勇敢,事實上我膽小得要命,日常生活都讓我感到害怕,對我而言,獨自旅行到遙遠的國家、或者去洞穴潛水,和走到樓下的便利商店買一杯咖啡所經歷的困難是一樣的,我只是擅長假裝若無其事。

因為害怕不是停下腳步的理由,於是一次又一次,我選擇直視恐懼的眼睛。就像此刻,右手壓著面鏡,右腳往前一踩,噗通一聲跳進水裡。

再次回到地面,背著沉重的氣瓶裝備踏在珊瑚礁岩地形上,步步艱辛地走著。天空下起了一場無所謂的雨,反正從頭髮到腳趾早就溼透了。

「我明天就要離開了。」

「回家嗎?」

「去北京。」

「啊,當然。」

那位哥倫比亞的男孩繼續用北京腔的中文跟我講話。我請他有機會一定要來臺灣潛水,互換了聯絡方式,卻再也沒有聯絡過。原地解散。幾天後德國女孩會回到波哥大,來自法國的男孩要去美國,哥倫比亞男孩要返回北京念書,來自義大利的潛水教練繼續在墨西哥過生活,而我則是在兩天後,從坎昆搭上飛往哥斯大黎加的飛機。

家在哪?

對於這一車的人來說,恐怕都不是一個好回答的問題。

《留下來生活》書封。(凱特文化)
留下來生活》書封。(凱特文化)

*作者謎卡 Mika lin,旅行作家、冒險家、節目主持人。著有《在遠方醒來》、《路上慢慢想》,本文選自新著《留下來生活》(凱特文化)

關鍵字:
風傳媒歡迎各界分享發聲,來稿請寄至 opinion@storm.mg

本週最多人贊助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