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16日將是古典音樂「樂聖」貝多芬的250歲冥誕,然而幾個月前,推特掀起一陣「貝多芬熱潮」,卻不是討論他的偉大之作,而是「貝多芬究竟是不是黑人」,這樣的討論看似荒誕,卻反映出非裔社群對於白人寫下的歷史多有疑慮,但學者也呼籲,與其討論貝多芬的血統,不如多多挖掘真正的非裔傑出人士。
《衛報》(The Guardian)報導,「貝多芬是黑人」的猜想最早可能追溯至1907年,當時,著名英國非裔音樂家科里奇-泰勒(Samuel Coleridge-Taylor)懷疑貝多芬(Ludwig van Beethoven)擁有非裔血統。科里奇-泰勒有位英國母親與來自獅子山的父親,他當時表示,發現貝多芬的肖像與自己的臉龐有很多相似之處,許多畫像也呈現出貝多芬膚色偏深、唇厚、額骨突出等特徵,他不禁懷疑,貝多芬很可能擁有非裔血統,只是音樂成就太過傑出,以至於他的生平遭到「洗白」(whitewashing),成為純白人的文化瑰寶。
'Beethoven was black': why a century-old idea still has power today https://t.co/ptMYWWvXZt
— The Guardian (@guardian) September 7, 2020
科里奇-泰勒是19世紀末著名非裔音樂家,曾3次赴美巡迴演出,還曾在白宮替時任美國總統老羅斯福(Theodore Roosevelt)演奏,當時美國還實行種族隔離制度,歷經數趟美國之旅後,他感嘆道:「如果這位偉大絕倫的音樂家(指貝多芬)還活著,他在現今的美國恐怕也找不到一間旅館可以下榻。」
為了找到一間旅館而四處奔走,種族隔離時代身為非裔的辛酸已在2018年電影《幸福綠皮書》(Green Book)淋漓呈現。有趣的是,主角非裔音樂家唐納雪利(Don Shirley)擁有高超才華、可以打破種族藩籬暢彈一曲,卻無法獲得白人真心接納的橋段,恰巧呼應貝多芬的族裔爭議,也反映藝術界的種族問題。
到了1960年代,非裔民權運動風起雲湧,過世近半世紀的科里奇-泰勒恐怕作夢都想不到,他那關於貝多芬的臆想突然蔚為風潮,包括全非人民革命黨(A-APRP)領袖卡麥克爾(Stokely Carmichael)、最具影響力的非裔領導人麥爾坎(Malcolm X)等,都曾經以「貝多芬是黑人」作為演講題材,藉此舉證白人如何在歷史中抹煞非裔族群的功績與天分。
不僅如此,「貝多芬是黑人」的辯論極為盛行,著名雜誌《生活》(Life)曾在1969年5月以專文討論;當時樂壇的反文化指標《滾石雜誌》(Rolling Stone Magazine)也曾刊出〈貝多芬是黑人,而且很自豪!〉(Beethoven was black and proud!)一文,還加上一張捲髮、厚唇、深膚色的貝多芬手繪肖像,凸顯這種說法的流行廣度。
Since #BeethovenWasBlack is trending, shoutout to Doug Cass, the Bay Area DJ for the soul station KDIA who repeated "Beethoven was Black and Proud" btwn tracks in the late 1960s. This line drawing accompanies a story that ran in Rolling Stone on July 14, 1969. pic.twitter.com/vzFjdXkjdZ
— Erika H. (@DrCanonic) June 18, 2020
民權運動至今也超過50年,貝多芬的族裔爭議還是時不時成為社會的小插曲,掀起小小種族風波。例如1988年史丹佛大學(Stanford University)兩位學生將貝多芬的海報塗黑臉,招來種族歧視的批評;1991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反種族隔離的南非作家納丁‧戈迪墨(Nadine Gordimer),也將2007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命名為《貝多芬有1/16的黑人血統》(Beethoven Was One-Sixteenth Black),呼應許多種族隔離政策的「一滴血原則」──只要身上流著一滴非白人的血,就不能算是白人。
貝多芬到底有沒有黑人血統?若有的話,比例又是多少?這些答案可能永遠也沒有人能回答。然而,2020年適逢他的250歲冥誕,又遇上「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全面爆發、延伸至全球,這場無解的討論再次出現也不算出乎意料。
但就連卡麥克爾和麥爾坎也十分清楚,貝多芬到底是不是黑人並非重點,這只是一種譬喻,一種試圖打破歷史上「白人天生比黑人優越」的論述,而古典音樂界象徵歐洲菁英文化,貝多芬則近乎是古典樂的「代名詞」,當他的族裔臉譜被模糊之後,也可以有效模糊社會關於種族、天賦和藝術的分界認定。
即便如此,「貝多芬是黑人」的概念,極有可能對提升種族平等的目標毫無幫助。達特茅斯學院學者萊恩哈特(Nicholas T Rinehart)2013年的評論指出,當許多人拚命想讓貝多芬與非裔血統沾上邊,其實跟「洗白」傑出黑人的行為毫無二致。
萊恩哈特解釋道,歷史上還有許多傑出的非裔音樂家,都曾被冠上同時代白人同儕的稱號,例如科里奇-泰勒旅美時,紐約音樂界以「非洲馬勒」(African Mahler)稱呼他;世界第一位非裔作曲家波洛涅(Joseph Bologne, Chevalier de Saint-Georges)也被許多人稱為「黑人莫札特」(Black Mozart),這種行為在萊恩哈特看來顯然是種侮辱。
萊恩哈特認為,硬要在證據薄弱之下聲稱「貝多芬是黑人」,就像硬把非裔音樂家冠上白人稱號一樣毫無正當性,對提升非裔社群的榮譽感毫無幫助,甚至幫了倒忙。如同美國知名劇作家品克尼(Darryl Pinckney)所言:「我們不需要聲稱貝多芬(是黑人一份子)。」
但萊恩哈特也認為,多年來「貝多芬是黑人」的想法吸引愈多人,愈能反映出非裔社群對於成就被埋沒、被忽視的絕望感有多深。BBC節目主播、非裔音樂家姆雲巴(Corey Mwamba)也指出,「這場爭論讓我思考,貝多芬的文化背景給了他這麼多能見度,如果他是黑人,他還會被視為大師嗎?其他在歷史中佚失的黑人作曲家呢?」
相較於白人,非裔音樂家的名號大多數都被時代所遺忘,小提琴家布里居陶爾(George Bridgetower)就是一例,他曾以高超琴藝驚艷貝多芬,貝多芬將當時創作的《第9小提琴奏鳴曲》(Violin Sonata No. 9)獻給了布里居陶爾,兩人還在維也納公開來了一場即興合奏。但布里居陶爾某次在酒後侮辱了貝多芬的一位女性友人,貝多芬一氣之下把他的名字從題謝辭抹去,轉而獻給另一位提琴家克羅采(Rodolphe Kreutzer),兩人只能不歡而散。
布里居陶爾後來怎麼了呢?歷史上幾乎沒有人知道,只知道他最後仍是默默無名,也跟許多同時代的非裔音樂家一樣,死時貧困潦倒,他留下最著名的「作品」,就是與貝多芬來往的一段軼事。
貝多芬的血統已不可考,更沒必要為此將這位音樂偉人從墳墓中掘出,但就如德國音樂史學家瑟爾曼(Kira Thurman)所言,那些被歷史遺忘、或是正在現代努力耕耘的非裔音樂家,值得獲得世人同等的關注。
「讓我們把精力花在找出這些非裔作曲家上吧,那些可以肯定是非裔的音樂家,」瑟爾曼說:「因為他們沒有獲得應得的舞台與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