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銘崇專文:「巨量資料」概念下的史料收集與歷史書寫

2020-09-13 05:50

? 人氣

筆者從一歷史學者的角度觀察2014年的太陽花學運,並對於過去所發生的一些歷史事件、記錄等等產生反省與想法。(資料照,美聯社)

筆者從一歷史學者的角度觀察2014年的太陽花學運,並對於過去所發生的一些歷史事件、記錄等等產生反省與想法。(資料照,美聯社)

緣起

318公民運動發生幾天後,我與家人一同至立法院周邊現場,一方面是表達對此一運動的支持,不過,更重要的還是進行歷史觀察。經過幾天觀察,我們研判這場公民運動有可能會是一個改變台灣歷史的重要事件。而且,隨著佔領立法院的行動之後,媒體與社群網站上出現爆量的論述、創意作品、照片、影片產生,在立法院的議場內以及濟南、青島東路上,也出現了大量的海報、文宣、小冊子和各種創作活動。有藝術史研究者與藝術創作者認為這是一個前所未見精彩無比的「無策展人的藝展」,也有人以為這是一個隨時在變動的新型藝展,不論從藝術的、文學的角度都相當引人注目。於是乎興起要在第一時間建立平台收集史料的念頭。

[啟動LINE推播] 每日重大新聞通知

這次非暴力公民運動史料與以往史料的不同,在於大量主流與非主流媒體的切題論述,部落格、PTT八卦版上的文章與討論,以及透過網路流傳的懶人包、PPT等等的湧現,而這些原本就已數量龐大的討論,透過新媒體如FB、LINE等的流傳,以及不斷進行的擴散式討論,讓主流媒體在使用網路的族群中幾乎完全失勢。這次公民抗爭的另一個特色則是智慧型手機與平板電腦在功能與使用上的成熟,使參與者與非參與者在過程中都得以不斷攝錄影像。尤其是在立法院議場內,幾乎在第一時間就已有人開始利用iPad進行現場直播。幾天之後,更能夠利用業界技術,進行現場24小時直播,並在立法院周邊架設大量的民間版監視器,隨時監控周邊狀況。也有人利用四螺旋槳或六螺旋槳的小型直升機進行空拍。當然,主流媒體也派出大量記者與攝影記者進行採訪與攝影。而在另一方面,警察也頻繁使用錄影蒐證。我們在退場之前,更使用已經成熟的3D-鐳射掃描,將立法院在4月8-9日時的狀況,以三維空間+攝影記錄下來。(圖1)總之,這次公民運動,幾乎已經到了沒有一個面向不被以影像或圖像記錄下來的程度。因此,除了實體物件需要收集,如何收集各種原生數位物件,以及所謂「口述歷史」或「訪談」資料,也成了一種新挑戰。

在佔領立法院的行動結束以前,中研院的史語所、社會所、臺史所同意合作收集史料,並順利地在立院議場以及周邊道路將實體資料收集起來,暫時安置於安全場所,以展開整理工作。在完成立法院附近實體物件的初步收集以後,我一方面積極思考如何收集史料,同時也在思考史料一旦收集起來,又該如何整理,以及這種新時代的歷史表達與「書寫」如何進行等相關問題。

我從一個歷史學者的角度參與此一公民運動,很難不對人類之於過去歷史事件的記憶、記錄、歷史書寫與流傳產生一些反省與想法。在3月23日至24日的那一夜,我在行政院周邊,一方面感受到此一事件的震撼與變化莫測,另一方面也開始反思:人類歷史上的重要事件,比方法國大革命,是一個比324更大的事件,但能夠流傳到今天的資訊,回想起來實在少之又少。我之所以有這樣的感覺,是因為就這一個小小的行政院周邊,當晚每一個人所見到的都只是事件的一部分。你會隱約聽到另一個方向傳來陣陣「警察後退」的喊聲,但卻看不見發生了什麼事。如果沒有一個新方式把現場數以萬計的人所見到的、所拍攝到的收集、記錄和「書寫」下來,則未來流傳的可能就會只是某位見證者的記錄,或哪位歷史學家再把一些見證者的記錄轉寫成歷史。那麼,從法國大革命到現在,歷史學家的「技藝」豈非一成不變?

後來林富士提醒我,這次公民運動產生的大量史料就是典型的「巨量資料」。所謂「巨量」,不僅在其量大,更重要的是資料之完整性。如果能夠趁著這段記憶與相關材料仍然鮮活時,儘量完整地收集,則未來與此次運動有關的歷史或社會學研究,就可以運用「巨量資料」的概念進行,而與過去的歷史研究產生相當大的差異。因此,我開始研讀相關書籍,並進行構思,希望能引起歷史學界同仁,特別是年輕學者的注意,一起開始此一新型態的歷史研究。當然,由一個網路世界LKK的「網路移民」,而非年輕且更具有資格的「網路原住民」,來談這麼新穎的「巨量資料」與「歷史學」之間的關係,實在是有點奇怪,自己也覺得相當意外。以我粗淺的程度,本文只能說是拋磚引玉,相信有很多年輕的學者,可以寫得更好。

臉書執行長祖克伯(美聯社)
Facebook、LINE等新興社群媒體興起改變網路資訊傳播的方式,亦改變歷史記錄的角度。(資料照,美聯社)

巨量資料與歷史研究的現狀

近來,「巨量資料」(Big Data)就像龍捲風一樣,席捲整個世界的知識界。這陣風也吹到了台灣,從科技部部長到像我這樣的無名小卒,從科學家到人文學者,在短短的幾個月內,都在談「巨量資料」或「大數據」(我不喜歡用中國的名詞,以下將不會使用)。究竟「巨量資料」是什麼?有什麼樣的魅力與威力?關於「巨量資料」,網路與坊間已經有很多相關書籍(如Mayer-Schönberger & Cukier, 2013),也有很多學科早已運用,本文不擬贅述。

此處要談的,是利用「巨量資料」進行歷史研究。事實上,這種觀念過去已經存在,包括筆者在早期中國史研究中,用「巨量資料」概念與地理資訊系統搭配以進行古代政治地景分析等,皆已經用到了「巨量資料」的概念,只是還未利用到這個名詞。以「巨量資料」的概念進行歷史研究是一個相對新的領域。真正開始使用「巨量資料」這個名詞,並企圖有系統地在歷史學與人文領域中運用,至今也不過短短幾年。而其概念之成型,則是去年年底開始、由美國匹茲堡大學Patrick Manning所主持的CHIA(Collaborative for Historical Information and Analysis),CHIA企圖建構一個在空間方面橫跨全球,在時間方面跨越近世四、五百年的全球史資料架構。這並不是一個已經完成的全球史巨量資料庫,而是一個巨量資料庫的架構,加上局部的實踐,以及要連結這樣一個龐大計畫,啟動之前許許多多必須處理與確認的內容與細節。距離一個真正可以操作的全球史巨量資料庫出現,我認為還需要一段時間,而且需要更龐大的經費挹注,以及更多歷史學者投入這個陣營,增益各種資料並強化研究。

稍微了解了Manning這個現在已經亮出「巨量資料」招牌,而且算是跑得比較快的計畫以後,我的評估是以「巨量資料」的概念進行歷史研究,隨著網路的速度加快、運用範圍愈廣、愈來愈多資料被數位化、愈來愈多數位生產的資料產生、愈多與人類歷史有關的資料庫交叉結合以及運算能力愈來愈強大等各項發展,收集資料對於歷史學家的挑戰,會從一項基本的技藝,變成一種資料擷取的創意。「巨量資料」的歷史研究現在雖然還在拓荒階段,但假以時日,巨量資料的歷史研究雖然不會成為歷史研究的整體,卻遲早會成為歷史研究重要的一環。目前這項歷史研究新技藝的進展尚屬於開創期,只要有合適的材料、有創意的研究概念,都有可能在這個新領域上有所作為。我認為318公民運動產生的史料與根據這些材料所進行的歷史研究,就是一個這樣的契機。由於318以來的史料,規模已經不小,要完整收集,有賴台灣的歷史系所通力合作,共同參與架構資料庫與系統採集資料,並且分工完成結構性資料架構的建置。這項工作,不但可能改變歷史系學生的思考模式與研究方法,甚至可以整體性強化歷史系學生的職場競爭力。

20200908-《歷史學柑仔店》立體書封。(左岸文化提供)
《歷史學柑仔店 1》立體書封。(左岸文化提供)

*作者為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研究員,本文選自《歷史學柑仔店 1》(左岸文化)

關鍵字:
風傳媒歡迎各界分享發聲,來稿請寄至 opinion@storm.mg

本週最多人贊助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