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被搜查:廖亦武小說《當武漢病毒來臨》選摘(7)

2020-09-18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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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肺炎(新冠肺炎)於農曆春節期間在中國武漢爆發,成為一場世界級規模的瘟疫。示意圖。(資料照,AP)

武漢肺炎(新冠肺炎)於農曆春節期間在中國武漢爆發,成為一場世界級規模的瘟疫。示意圖。(資料照,AP)

2020年2月26日午夜,從P4逃回住所的Kcriss,在直播黑屏中隱約浮現,戴護目鏡的頭部陰影,如眼眶空洞的骷髏。他呼呼喘粗氣,卻又竭力要屏住呼吸,接著是安全局在敲門,他一動不動,可窸窸窣窣的衣服聲音還是透出黑屏,他在下意識發抖!海內外的吃瓜群眾們趴在防火牆頭,不斷通過留言給他出主意,他兩次將手機屏幕對準大夥兒,上面顯示:「他們在撬門!」突然,手機嘀嘀響了兩下,他急忙按了靜音。大夥兒看不見,卻能感覺到他在黑暗中流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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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在那塊軍事禁地附近看《穹頂之下》(編註:前央視主播柴靜自費拍攝的霧霾紀錄片,在中國已被禁播),沒做任何觸犯禁令的事兒。他在車裡幾小時,什麼都忘了。後來什麼都晚了。

許多人的一生等於Kcriss這一天,開頭什麼都忘得快,上了年紀後,回顧往事,一頭頭冷汗,卻什麼都晚了—「這一刻的感覺非常虛幻,」他說,「以前我打開鏡頭,都是為別人說,今天落到這地步,終於可以對自己說。當然,觀眾在黑咕隆咚的戲臺下,我不知道有多少,或許沒多少,我在臺上看不見。」

「我不知道做錯了什麼?那兒整個都封住了,我沒辦法進去。後來他們一路狂追,我一路飛逃……現在,我緩過來了,不害怕了,因為害怕又能怎樣?說實話,和柴靜比起來,我沒什麼新聞理想,口頭表達能力也一般,此前看過陳秋實先生的視頻,覺得他太棒了,醫院、方艙、居民樓都去了,採訪的人比我豐富,他甚至和武肺死者家屬一塊做節目,還去醫院求證網上流傳的『走廊躺了三具屍體』的視頻是否真的,結果護士說『是真的,但不能怪我們,我們也得等殯儀館的車,那天殯儀館的車忙不過來……』」

「我不知道陳秋實被帶走時,是怎樣個狀態,是不是有過肢體衝突?目前怎樣了?我來武漢前,也預料過會這樣,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他有些語無倫次,就關閉電腦,站起來。他的影子在黑屏中晃動:「現在我的腎上腺素分泌很旺,心緒紊亂,我測了一下體溫,挺高的,但不是疑似,是激動。」

零零星星的響動一直持續,許多吃瓜群眾耐不住離開了。一位台灣女孩事後說:「我跟了一陣兒,還以為是訊號不佳畫面斷了,不知道他正和最深的黑暗纏鬥。」住在柏林的流亡者莊子歸,寫了幾段沒按發送的話,就一直跟隨Kcriss,在密閉的炸藥桶中煎熬到2小時25分鐘時,才見他開燈,摘下口罩,壓低嗓音說:「我剛從客廳挪到(臥室)這兒,我穿的這個(防護服),聲音太大。我不知道他們是什麼套路,就在門口一直守著。」

他站起來走到床尾,脫下嘩嘩作響的防護服,躡手躡腳關燈,再接著在3小時零 8 分才出現畫面,不斷有電話進來,是已被安全局挾持的本地朋友。在總長度3小時54分鐘22秒的困獸狀態中,Kcriss只偶爾開燈露面,對此「至暗時刻」作一些解說。

莊子歸想起自己多年前的多次被捕—倉促,慌亂,沒有現場記錄,只有時過境遷的追憶。有一次,因為採訪了從精神病院逃出的法輪功分子,他們順藤摸瓜打門來了。莊子歸從七樓翻到上面平臺,從另外一個單元門脫逃;還有一次是大冬天,他從夢中被擂門聲震醒,從床上跳起來,褲子都穿反了,結果還是被帶走了。

他也想起了他的朋友劉曉波的束手就擒。至今,2008年隆冬那次致命的被捕,除開一丁點破碎追憶,就沒有任何文字和影像了—後來,這個諾貝爾和平獎得主死了,他的死被完全控制,一場蹊蹺的監區火災將所有疑點都抹去了。

中國首位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劉曉波逝世3周年(AP)
中國首位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劉曉波,於2017年逝世。(資料照,AP)

他還想起成都老鄉王怡的記錄:「不知一會兒敲門進來的,是朋友,還是豺狼。」—他隨手搜索到他在四川「5.12 大地震」十週年前夕,警察上門抓走他的視頻—估計是他老婆蔣蓉拍攝的—而最近的這次被捕後被判九年,沒有任何視頻和文字流出。

他還想起眾多被捕場景。《古拉格群島》的開篇,描述了幾十種被捕。索忍尼辛說:「對於沒進去過的人們,群島如高空的群星,那樣遙遠,深不可測,誰也不知如何抵達。直到某一天大禍臨頭,才明白去那兒的唯一路徑是被捕。什麼時候回來,或者永遠不回來,誰也說不清……」

網絡時代的Kcriss,留下了他的被捕記錄,懸念甚多,可相當完整,由於同時上傳到YouTube,被無數次轉發和拷貝,這個帝國無力銷毀。這在中外獨裁政權的逮捕史中,都絕無僅有。

人注定會失蹤,可真相會留下,Kcriss要的就是這個。於是他從透不過氣的鐵幕中走出來,手放在門把上,面對鏡頭,發表了自己的《被捕宣言》:

我準備開門了。我能說幾句話嗎?

第一,我非常佩服各位來追捕我的人,非常佩服你們在光天化日之下,通過各種手段,那麼輕易地找到精確位置,而且還把我的朋友押過來了。

第二,自從我來到武漢,到現在,我的所作所為,符合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以及中華人民共和國各法律條文規定的內容。我去所有被認定的危險場所,都帶有全套防護,防護服,護目鏡,一次性手套,消毒水。我有很多很多。我有充沛的物資。3M口罩,這是支援我的朋友替我買的。所以,我現在身體一切良好,體格非常健壯,如果我有所謂的發熱,只可能是因為我穿防護服太憋悶,而且腎上腺素的飆升讓我體溫升高。

當然,第三,到了這一步,我不被帶走,不被隔離也不太可能了。我想澄清的是,我無愧於自己,無愧於我的父母,無愧於我的家庭,也無愧於我畢業的中國傳媒大學,不愧於我學的傳媒!我也不愧於這個國家,我沒有做任何對國家不利的事情!我Kcriss今年二十五歲,我也想像柴靜一樣,能夠去到一線,在2004年那樣的輿論環境下,做出《北京抗擊非典》那樣的片子,或者在2016年放出《穹頂之下》而被全網封殺,我認為那是有價值的!」

門外的那幾位大漢們,你們上過中學的話,當然你們上過。如果記性足夠好的話,你們一定會記得一篇中學課文,魯迅的,叫做〈中國失去自信力了嗎〉,裡面的一段話,我一直奉為圭臬:「中國自古以來就有為民請命的人,就有拼命硬幹的人,就有捨身求法的人……這才是中國的脊樑。」

我不願意吞炭為啞,我也不願意閉目塞聽!不是說我沒有能力好好地老婆孩子熱炕頭地生活,我當然有能力,我為什麼要從中央電視台辭職?我為的是中國能有更多的年輕人,更多像我一樣的年輕人能站出來!

這不是為了要做什麼,不是為了要起義,不是這個意思。不是說我們說兩句話就反黨了。我知道理想主義在那一年春夏之交已經破滅,靜坐,已經沒有任何作用了。現在的年輕人上Bili站,上抖音,刷著每天各種社交媒體的人,可能根本就不知道歷史上曾經發生過什麼,他們可能覺得今天他們得到的歷史的結果,就是他們所應得的。

我想每一個人都是楚門,當自己發現了那個電台裡發出奇怪的訊號的時候,當你發現那扇門的時候,你出去絕對不會再回來。看過《火影忍者》的人都知道……

我說完最後一句,對不起……

簡單來講,我們非常理解在外面的你們,我理解你們的執行命令,但是我也很同情你們,因為當你們在無條件無理由地支持著這樣殘酷的命令並執行著這樣的命令的時候,終有一天,這種殘酷的命令將會降臨在你們頭上!

OK,走到這一步,我準備開門了。

Kcriss打開門,兩個削去腦袋的人影飄了進來,他說:「這就是我的朋友……」鏡頭戛然而止。但字幕卻永遠定格:「我正在被搜查!!!我正在被搜查!!!」

沒有任何被搜查的畫面。可有過被捕經歷的人都明白,接下來肯定是全面搜查,從身體、設備到整個房間,包括抽水馬桶和窗外,猶如工兵探雷,一寸寸反覆過濾。首先繳獲電腦和手機,截斷網絡,反間諜專家開始快速搗騰,不到半小時,電腦和手機的每個旮旯,都瞭如指掌,所有刪除的痕跡都會被恢復。然後搜身,衣褲都扒光。1990年3月16日,莊子歸因傳播長詩《大屠殺》錄音磁帶而被捕,不僅衣褲扒光,反覆地抖和捏,而且屁眼也被筷子又捅又攪—這個帝國大量犯罪案例證明,這是必須的—屁眼是人體唯一可以藏匿罪證的地方,毒品或保存了若干 G 頂級思想毒品的優盤(編註:即USB隨身碟的大陸用語),都能塞進括約肌上面的直腸。

他們會怎樣對待Kcriss,誰也不知道。在摧毀人的意志方面,國安局都是行家裡手。國安局是「隱蔽戰線」,一般來說,他們不浮出水面,只是對他們監控的對象進行分析和打分,比如「普通」、「爭取」、「危險」、「特別危險」,然後將建議提交,由國保具體實施。

可這次,他們出面了。

負責張網和收網的國安隊長丁劍進門,出示「警官證」,並宣布:「根據《刑事訴訟法》第七十五條和《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第一百零八條之規定,對暫住在武漢市某某社區的外地居民 Kcriss 實行指定居所監視居住,限期六個月。如果案情偵查需要,經檢察機關批准,可適當延長。」

他被塞進警車帶走了。反銬雙手,戴著黑頭套,誰也不知道他們為他「指定」的居所在哪兒,要單獨隔離多久。當然也不會通知家屬。許多天後,有人透露,陳秋實也是被「指定居所監視居住」,或許他倆在同一地方?隔著一堵牆,卻永遠不會相見。

《當武漢病毒來臨》書封。(允晨文化)
當武漢病毒來臨》書封。(允晨文化)

*作者為廖亦武,天安門大屠殺主要見證人之一,政治犯群體中最為突出的詩人、作家、音樂家,也是西方公認的中國監獄文學開拓者。本文選自作者最新紀實小說《當武漢病毒來臨》(允晨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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