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城第一夜:廖亦武小說《當武漢病毒來臨》選摘(5)

2020-09-16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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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冠肺炎(武漢肺炎)自中國湖北省武漢市傳出大規模感染爆發。圖為當時當地醫護人員挪送一位因新冠肺炎而死的病患。(資料照,AP)

新冠肺炎(武漢肺炎)自中國湖北省武漢市傳出大規模感染爆發。圖為當時當地醫護人員挪送一位因新冠肺炎而死的病患。(資料照,AP)

朋友夫婦領Kcriss到一幢自稱旅館的樓裡登記入住,然後告辭。這兒太空了,他在過道踏幾下腳,回聲傳很遠。作為「公民記者」,他的前輩陳秋實來武漢就住附近另一幢樓,被抓捕前夜,還在房間直播,最後哽咽著說:「我連死都不怕,還怕你共產黨嗎?」—宿命啊!Kcriss的首個直播節目,外景有高鐵上下,圍城內外、天色明暗,還有被區政府暴力徵用為武漢肺炎輕症隔離區的軟體工程職業學院書包、課本成堆的校舍,而主播室和陳秋實一樣,就一臥房,只能坐床邊播報。但他的鏡頭、縱深和音效處理都相當專業:

[啟動LINE推播] 每日重大新聞通知

互聯網時代,信息傳播本來不受空間距離的制約,隨著疫情爆發,信息也隨之爆發,但許多事情,反而令人難以捉摸,官方關於武漢的報導,讓我們離真相越來越遠。

我們不明白的太多,我們想明白的更多,我們必須明白發生了什麼。有的人也許已經明白,可他想讓更多的人明白—但是,他們卻不想讓我們明白,他們只想讓我們明白、他們想讓我們明白的……

我想用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獲取信息,作出判斷。來這兒之前,一位主流媒體的朋友告訴我,所有官媒記者,都被政府安排在武昌火車站旁邊的一個酒店,統一管理,指定報導。如果沒有官媒背景,很難在這座圍城中從事媒介工作,甚至還有些危險—因為所有疫情的壞消息,都被中央收歸統一報導……

正入佳境,電話進來了,是大樓管理員,語氣急促,要他馬上下去。他端著手機視頻下去了,管理員大嫂將他領到門外,與戴口罩的派出所女警見面。Kcriss立馬利用帥哥優勢,一口一個「小姐姐」,喊得女警不太好意思,就聲調溫柔地說:「這是上面的通知,你不能在這兒住。」他說:「小姐姐,我剛到啊!你看這周圍一團漆黑,你讓我去哪兒啊!」女警說:「不是我不讓你住啊!」他說:「那怎麼辦呢?」就轉頭看大嫂,可憐巴巴的。大嫂說:「我一個管鑰匙的,同情你也沒用。」一會兒,又一警察走過來,Kcriss又叫「小哥哥」。於是小哥哥和小姐姐碰一下目光,同意他暫住一晚,明天必須離開。

上樓繼續直播,Kcriss情緒有些激動,他說陳秋實還在這兒住了一個多星期,直到失蹤,可他只能住一晚。接著按了免提,所有觀眾都聽見管理員大嫂說:「兄弟,實在沒辦法,我也替你四處聯繫了,打電話發微信,可沒人敢接收啊!現在,政府的職權從市下放到區,從區又下放到住宅區,分割成一小塊一小塊。閉關鎖國,每家每戶每三天,只能有一個人,憑『通行證』出入一趟,採買生活必需品。聽說有的小區,甚至連大門也不許進出了,由小區物管統一登記採購、統一定價,讓你吃啥就吃啥,大夥兒跟坐牢似的……所以,你一個外地人去哪兒啊!警察也撂話了,明天你不搬,他們就一間一間進房搜查,我不可能把你藏起來……」

中國公民記者陳秋實。(節取自You Tube)
中國公民記者陳秋實。(資料照,截自YouTube)

俗話說,八仙過海,各顯神通。Kcriss敢從央視辭職,犯險來這兒,畢竟有他的神通。通過隱形朋友暗助,他先以志願者名義,搬進一個住宅區,幾天之後又換地方。他還搞到一輛私家大眾越野車,加之純正的京腔,正規的防護服,設卡的警察們一見這公子哥兒派頭,還是禮讓三分。拍攝和剪輯出來的前三個視頻,揮灑自如直追西方的新聞頻道,讓人耳目一新。當然,他當下的路數,從內容上還沒逾越被捕的同行方斌和陳秋實,醫院、街道、火葬場、車站、住宅樓,這些城市外殼所發生的種種悲劇、慘劇和鬧劇,稍微留心,都能拍到。但是要滲透到構成城市細胞的家庭,採擷那些生離死別,撕裂和絕望,並探索病毒擴散之謎,就需要一步步摸索。在這座不知隱瞞了多少死亡人數的淪陷之城,初來乍到的 Kcriss,感覺陽光、空氣、寧靜的大街小巷,竟如此美好,如此具有欺騙性。他想一直待下去,不斷尋覓和挖掘,直到疫情終結,再重新剪輯、製作成一部鴻篇鉅製。

絕戶的消息接二連三

起先,他是通過微信和微博提供的信息來源,去聯繫採訪,好些人答應了,而後又變卦,因為他不可能進到任何當地人家中。2月15日,他去了在春節前舉行「萬家宴」的江漢區百步雅庭,那是繼華南海鮮批發市場之後,最引人注目的傳染源,一個女孩爆料,那兒有多人染病,由於核酸檢測短缺,又得不到確診,而基層政府隱瞞死亡人數,害怕向上級匯報。

於是Kcriss匆匆趕到這個有兩百多幢樓、十餘萬住戶的超大住宅區,周邊店舖都關閉了,二號門外,一個外地官媒記者在徘徊,兩人一塊鼓噪,依舊被門崗攔截,他們又繞到另外一個門,互相掩護著,剛混進去,幾個門的保安就都趕過來。Kcriss見過世面,一再大喊:「別靠近我!保持距離!很危險,明白嗎?我不跟你走,怎麼著?」保安們被鎮住了,而十幾層樓上的住戶聽見,立即開窗聲援:「你們為什麼要趕記者? 我們這兒很久了, 衛生和消毒沒人做……」Kcriss轉頭問是真的嗎?一個小官僚模樣的人回答瞎說,我們有打掃和消毒記錄。於是幾個婦女衝下樓來當面對質。一個婦女說,你們的打掃和消毒,就是每天在樓道門外的記錄本上打一個勾,其實根本沒做,沒一點消毒水味兒,電梯按鈕都結蜘蛛網了。以前,我們還三天去大門口的超市一趟,採購生活必需品,後來那兒倒斃一個人,就不敢去了。Kcriss接著問,你們是否知道小區裡發熱病人的情況?婦女們說不知道,只能通過微信互相打聽,看哪幢樓貼了「發熱門棟」,至於「發熱門棟」內的哪家哪戶,疑似、確診,死沒死人,送沒送走,送到方艙、醫院、火葬場,都不清楚。政府從來不公示……

保安越聚越多了,最後物管領導也騎自行車趕來,他證實核酸檢測資源有限,發熱的再多,也得等上面的通知,比如今天這一片幾十上百戶,只分配兩個名額,明天或許一個,後天或許一個也沒有,怎麼辦?只能在家中隔離。靠自己嘛!毛主席說充分相信群眾嘛!

武漢肺炎疫情肆虐,武漢民眾在封城之內還是努力過日子。(美聯社)
武漢肺炎疫情肆虐,武漢民眾在封城之內還是努力過日子。(資料照,美聯社)

就這樣,Kcriss在圍城裡走街串巷,未遇阻礙。推特平臺上,每天都流出慘劇和荒誕劇交織的短視頻,比如一個保安坐在電腦前,突然間身子歪斜,倒地抽搐幾秒鐘,就不動了;比如一個被醫院拒之門外的確診患者,在電梯內瘋狂塗抹、噴射唾沫,叫嚷要報復,要傳染更多的人;再比如一個坐輪椅的老人,在醫院排隊等待三天三夜後,終於耷拉著腦袋走了;還有追趕運屍車的小女孩,墜樓自盡前向大夥兒哭訴的九旬老人……在家隔離之大結局,往往是一個人確診,其他都逃不掉。絕戶的消息接二連三,如同黑壓壓的禿鷹,盤桓在城市上空,人們受不了,就通過網絡約定在午夜時分,數百幢大樓的住戶同時滅燈開窗,模仿狼嚎:嗷嗷嗷!嗷嗷嗷!!

湖北電影製片廠導演兼影視部主任常凱一家四口,在十七天內相繼染病,最終滅門。他留下遺書:

除夕之夜,遵從政令,撤單豪華酒店年夜宴。自己勉為其難將就掌勺,雙親高堂及內人歡聚一堂,其樂融融。

殊不知,噩夢降臨,大年初一,老爺子發燒咳嗽,呼吸困難,送至多家醫院救治,均告無床位接收,多方求助,也還是一床難求。

失望之極,回家自救,床前盡孝,寥寥數日,回天乏術,老父含恨撒手人寰,多重打擊之下,慈母身心疲憊,免疫力盡失,亦遭烈性感染,隨老父而去。床前服侍雙親數日,無情冠狀病毒也吞噬了愛妻和我的軀體。輾轉諸家醫院哀求哭拜,怎奈位卑言輕,床位難覓,直至病入膏肓,錯失醫治良機,奄奄氣息之中,廣告親朋好友及遠在英倫吾兒:我一生為子盡孝,為父盡責,為夫愛妻,為人盡誠!

永別了!我愛的人和愛我的人。

地獄哀歌比比皆是,卻往往與Kcriss擦肩而過,他在空空如也的街區晃盪,瀏覽著網絡,與其他外地志願者交流信息。他聽說武昌火車站地下停車場有大量外地民工,就買了近千元的食物和水,開車過去探訪並相助,不料警察告訴他,政府綜合治理辦公室已把所有無家可歸者集中到一個地方,他四處偵查,兜了好幾大圈兒,的確只見著一個被老闆辭退的農民工,呆坐寒夜街頭,走投無路。Kcriss 和他聊天,找開水泡方便麵讓他充饑,還找到一家收留客棧。影片最後,一隻貓從黑洞洞的窗口跳下來,竄到馬路當中,朝這廂喵喵直叫。一臉倦容的Kcriss,將火腿腸放在街沿:「小東西,餓了吧?快過來啊!這兒有吃的……」

農民工說:「我今年五十歲,我姑娘也二十一了,你這樣的好心人,見得不多啊!」Kcriss說:「還是有很多,只是你沒碰到。」其實,他有些心酸,既溫暖又心酸。

與農民工一樣,甚至與貓一樣,他不知道這種日子還要持續多久。九百萬武漢人,被各自封閉在籠子裡,哪怕一家人在一塊,其實心境也和他一樣,不知道何時染病,如果染病,不知道向誰求助,怎樣了結。這種向死而生,令Kcriss想起一段話:「在這個星球上,我們都是異鄉人,活著,每天,每時,都在靠近墳墓。但是我們不能用自殺來逃避,因為我們歸上帝所有。」

他記不起出自哪本書。他喃喃自語:「命賤如蟻,我是渺小,能力也有限,但能幫一個算一個吧!」於是又一個陽光明媚的正午,他駕車路過青山區和平大道的一個十字路口,見一個裹著軍綠色大衣的人躺在街心,戴口罩的過客們躲得遠遠的,兩個志願者站在幾米外撥打110。他下車詢問情況,原來是一個過街跌倒的殘疾者。Kcriss心想:「如果在正常時期,他早就被人們扶到路邊,等120急救車過來。可現在,人與人之間有望不著盡頭的猜疑鏈。我沒辦法知道你是不是潛伏期疑似病例,我也沒辦法知道你是不是以為我是潛伏期疑似病例,我也沒辦法知道你是不是以為我以為你是潛伏期疑似病例,所以,人與人,下意識,離得遠遠的。」

路邊和路中都有人和車,如稀稀拉拉的冬日樹木和石頭,志願者還在撥號,Kcriss搖頭說:「110和120的資源都很緊張,我看來不了。」於是他鼓足勇氣靠近倒地者:「您能聽見我嗎?」

「我醒著呢!」

「地上冷吧?沒問題吧?」

「我腦袋有點昏。這樣躺一會兒也行。」

「你病了嗎?」

「我沒病,就是過街摔倒了。」

「沒病為什麼摔倒?』

「我是殘疾人。就住在那邊,走300米就到家了。用不著110嘛!」

「哪哪,我送你回家吧!」

Kcriss豁出去,彎腰從背後抱起他。這時候,一輛120急救車路過停下,鑽出兩個從頭罩到腳的急救員,但也沒靠近,而是遠遠問了一聲:「你送他嗎?」

Kcriss點點頭。

《當武漢病毒來臨》書封。(允晨文化)
當武漢病毒來臨》書封。(允晨文化)

*作者為廖亦武,天安門大屠殺主要見證人之一,政治犯群體中最為突出的詩人、作家、音樂家,也是西方公認的中國監獄文學開拓者。本文選自作者最新紀實小說《當武漢病毒來臨》(允晨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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