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現代版世界帝國—美國的比較:《大唐帝國的遺產》選摘(1)

2020-09-09 0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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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雖譽為「種族大熔爐」,但在種族議題上還是有許多問題。圖為英國塗鴉大師班克西(Banksy)新作品暗喻美國長期存在的種族問題。(資料ˋ照,翻攝Instagram)

美國雖譽為「種族大熔爐」,但在種族議題上還是有許多問題。圖為英國塗鴉大師班克西(Banksy)新作品暗喻美國長期存在的種族問題。(資料ˋ照,翻攝Instagram)

雖然不該過度美化唐朝的帝國性,但也不能只突顯其局限處。舉例來說,因為高仙芝或黑齒常之是從高句麗或百濟等地過來的外國人,就說他們遭到誣陷而死一事和種族有關,這樣的講法是絕對不正確的。如果和其他朝代比較的話,就能輕易知道這是錯誤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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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更清楚地理解大唐帝國的真實面貌,將它與前述的羅馬帝國以及現代版的世界帝國美國做比較,應該是最簡單且有效的方法了;特別是美國,其本身不僅是「帝國」,而且還和中國相似,曾有一段時間維持著「少數族群優待政策」(Affirmative Action)。與羅馬帝國的比較在前面已提到,這節會以比較美國的現實狀況為主。由於筆者喜歡美國職業棒球大聯盟(MLB),所以這裡就用大聯盟中發生過的種族問題來抽絲剝繭吧。

因膚色差異而產生的種族矛盾與歧視行為,直至今日仍是留存於美國社會中的一個陰影。與出身國家及膚色無關,像「統一為美國人」這種「種族大熔爐」(Melting Pot)的精神,不分何時都受到挑戰,但多數美國人對於種族問題也逐漸開始進行理性的判斷,這些人正是引領美國前進的力量。

到一九四〇年代為止,黑人依舊不能作為選手參加美國的國民運動­­——美國職業棒球大聯盟。在那個時候,具有輕蔑黑人意思的單字「Nigger」,是理所當然地被使用的詞彙。一九四七年四月十五日,二十八歲的傑克˙羅賓森(Jackie Roosevelt Robinson),成為首位以黑人身分在大聯盟登場的選手。他以布魯克林道奇(洛杉磯道奇的前身)一壘手身分出道這件事,不只是大聯盟棒球史、更是美國歷史上一個重要的里程碑,但他卻在客場的辛辛那堤球場(大美利堅棒球場)收到威脅信件,信裡寫著「當你的腳踏進我們運動場的瞬間,你就要做好死亡的覺悟」(ROBINSON WE ARE GOING TO KILL YOU IF YOU ATTEMPT TO ENTER A BALL GAME AT CROSLEY FIELD – THE *** TRAVELLERS)。(圖10)

(作者提供)
(作者提供)

羅賓森作為一軍選手出道,如果去客場比賽的話,就無法跟同事們使用同一間飯店,甚至大部分的時間都沒辦法在餐廳吃飯,這樣的場面和一千多年前的大唐帝國相比較,反而會有大唐帝國更加先進的感覺。

現在(二○一五年)的美國,是由混血黑人巴拉克‧歐巴馬(Barack Obama)擔任總統的國家。然而,直至今日,要解決美國社會的黑白問題,似乎仍需要更多的時間。在美國這塊大陸上,要達到黑白共存其實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事實上,全體國民也正在努力地朝著這個方向一步步向前邁進。就這個問題跨出最大一步的,就是一八六三年由林肯總統所主導的《解放奴隸宣言》(The Emancipation Proclamation)。

美國前總統歐巴馬19日出席民主黨全國代表大會。(AP)
美國前總統歐巴馬是第一個有非裔血統的總統。(資料照,AP)

然而,美國在《解放奴隸宣言》發表後,仍舊有很長一段時間維持著被稱為「隔離但平等」的種族歧視政策。也就是說,雖然認同平等的精神,但對於黑白共處這件事仍感到厭惡,並將心理上的歧視透過法律來加以界定。一八九六年混血男性荷馬˙普萊西(Homer A. Plessy)因搭乘列車上的白人車廂而被美國法院宣判有罪,即所謂的「普萊西訴弗格森案」(Plessy v. Ferguson),其結果是將列車、公車、理髮廳,甚至是水龍頭和買春場所等黑人與白人使用的空間全部進行制度化的隔離,在那之後,黑人小孩就只能讀教育品質及教育設施都很惡劣的學校,長大之後,也難以逃離惡劣的生活。

打破美國根深蒂固的「隔離但平等」慣行,並給予其決定性一擊的,就是由黑人學生家長舉起反對的旗幟,並且發起的「布朗訴托皮卡教育局案」(Brown v. Board of Education of Topeka)。一九五五年,在阿拉巴馬州蒙哥馬利發生了「羅莎˙帕克斯事件」(Rosa Lee Louise McCauley Parks),民眾以此為契機開始了長達超過十一個月的長期抗爭;從聯合抵制蒙哥馬利公車運動、美國大法官對於黑白隔離政策的違憲判決、到馬丁˙路德˙金恩的犧牲等,美國其實是以緩慢的步調走在黑白共存的道路上。

一般來說,種族歧視在被稱作「帝國」的複合社會中是無法避免且經常會發生的事情;畢竟在這樣的國度裡,人們來自不同的國家、有著不同的膚色、並且懷抱著因為在自己的祖國無法實現的夢想而來到帝國。

帝國的氣度顯現在其努力減少、調和形形色色的種族和國籍的人之間所產生的仇恨和矛盾上。美國大聯盟每年都會擬定並公開《種族與性別報告書》(RGRC: Racial and Gender Report Card)。正如同多元種族共存的國情般,專家為求在職業棒球中給予公正公平的機會,並且防止性別或種族歧視,組成了機構進行各種調查和研究,以選手、球團經理、辦公職員、球團老闆、教練等為其調查對象。最重要的當然是選手的種族分布,以二〇一三年的統計來看,最多的是白人選手,占了百分之六十二點一,其次是中南美洲血統的選手,占百分之二十八點二;亞裔血統的選手有百分之二點一,與前年的百分之一點九比起來有稍微上升。在二〇一三年球季開幕戰上場的選手中,黑人的比率為百分之八點三,雖然可以感受到黑人選手的確是變多了,但中南美洲的黑人選手在美國的種族報告中卻是被分類為拉丁血統的選手。

令人振奮的是,在二〇一二年選秀第一輪裡被選進的三十一名選手中,黑人選手就有七名,占百分之二十二點六,這是自一九九二年以來最多的一次。雖然大聯盟將每年的四月十五日指定為「傑克˙羅賓森日」,全部的選手都會穿著四十二號的球衣來激勵黑人青少年投入棒球,但黑人選手的比例仍難以上升。

以選手的出生地來區分,美國以外的國家(或領土)出身的選手有兩百四十一名,占百分之二十八點二,是歷屆第四高;包含美國在內的十六國選手們在大聯盟中打拚,韓國出身的秋信守和柳賢振也是這百分之二十八點二當中的一員。根據二〇一二年的普查,在美國生活的猶太人約有五百四十萬到六百八十萬人左右,用人口比率來計算的話,約略超過百分之二,但是他們卻支配了美國、引導了世界。在運動上也是一樣,提拔秋信守和柳賢振的人也是猶太人;在大聯盟的三十個隊伍之中,有八個球團的所有者(或是合夥人)具有猶太血統,棒球反而還只是少數,在美國的其他職業運動如NBA(籃球)、NFL(足球)、NHL(曲棍球)中,其比例則近乎一半。

在美國小聯盟(MiLB)超過兩百個隊伍中,有超過七千名的選手在裡面努力比賽;在這當中,每一百人就有九十七人會因為無法脫離「這個地方」,最後只能

默默無名地隱退。這就是所謂「小聯盟」的現實,也就是說,在小聯盟中,只有百分之三的人能實現進入大聯盟的夢想。大聯盟有三十個隊伍、七百五十名選手,選手在大聯盟的壽命平均只有三年,美國運動記者約翰.費恩斯坦(John Feinstein)在最近出版的《你的名字在無人知曉的那個地方》(Where nobody knows your name)裡提到:「他們小時候全部都是在各地區中揚名的希望之星,這當中沒有一個人是以小聯盟為目標。」比起大聯盟,小聯盟更像是現實生活,但能夠保障財富與名譽的舞台仍是大聯盟,為了出人頭地而在激烈競爭之中拚命,以獲得平等的機會,就是這個社會公正性的象徵。

如今,強調血統純正的主義不只是在棒球,在其他運動中也已無立足之地。二〇一四年的世界盃足球賽(FIFA World Cup),德國最終拿下冠軍。媒體們忙著找尋讓德國國家代表隊獲勝的原動力,最後他們得出一個共同結論,那就是「混血主義的勝利」。現在德國已經不是納粹領導下、標榜著日耳曼民族單一性及優越性的「日耳曼民族主義」國家了;換句話說,他們已經脫離純血主義,擁抱著各種不同血統的選手。這樣的精神,除了讓足球隊獲得一九九〇年德國統一以來第一座世界盃優勝獎盃,也為轉型成多文化社會的德國做出了貢獻。

原本在歐洲的多國籍足球隊中,最成功的是法國,席內丁.席丹(Zinedine Zidane,阿爾及利亞籍)、尤里.德約卡夫(Youri Djorkaeff,亞美尼亞籍)、利利安.圖拉姆(Lilian Thuram,加勒比海法屬瓜德羅普島出生)等移民出身的選手們,被編入法國代表隊後,讓法國踢出了變化的訊號,在一九九〇年代晚期到二〇〇〇年初期高踞世界足球的王者;一九九八年法國就得到了世界盃的優勝。

過去的德國強調「日耳曼血統」的純血主義,不開放其門戶。然而,二〇〇〇年擔任教練的魯迪˙佛勒(Rudi Voller),以及承繼其後成為戰車軍團領導的尤爾根˙克林斯曼(Jurgen Klinsmann),果敢地打破原有的框架;特別是標榜著脫離純血主義的約阿西姆˙勒夫(Joachim Low)在二〇〇六年就任德國代表隊教練時,觀眾們能看到代表隊產生很大的變化。從迦納出身的移民者傑拉德˙阿薩莫阿(Gerald Asamoah)開始,到大衛˙奧東科爾(David Odonkor)、熱羅˙博阿滕(Jerome Boateng,迦納混血)、卡卡奧(Cacau,巴西歸化)、梅蘇特˙厄齊爾(Mesut Ozil,土耳其裔)、薩米˙赫迪拉(Sami Khedira,突尼西亞血統)等選手接連不斷地穿上代表德國國家隊的白色制服;二〇一四年巴西世界盃優勝,是由移民家庭出身的選手們與德國出身的選手們,一起努力達到的成果。

與此相反,身為冠軍對手的阿根廷國家隊卻是只以自己國家出身的純白人選手所組成隊伍。希特勒只強調日耳曼民族的純粹性並試圖躍升成強國,但最終卻導致滅亡。也許我們可以說自一九九〇年十月統一以後,德國社會走向脫離純血主義的結果,反映在世界盃的成績上。

混血主義的優點是什麼呢?為什麼非得要走向混血主義呢?不管擁有多好的選手與戰術,如果無法團結在一起的話,就不過只是一盤散沙而已。德國在與阿根廷一戰中所展現出的樣貌,是一個團結的「Team」,每次隊友因對方犯規而被絆倒時,坐在板凳上的選手全都會站起來;在延長賽後半場時,右眼眼皮受到撕裂傷的巴斯蒂安˙施魏因斯泰格(Bastian Schweinsteiger)直到最後仍在球場上奔跑,並在板凳上縫補傷口時不斷激勵場上的隊友;即使是梅西華麗的個人特技和阿根廷的鐵壁防守,也遠遠無法阻擋團結為一體的戰車軍團。主張「德國不管有沒有最棒的選手都不成問題,因為我們擁有最棒的隊伍」的菲利普˙拉姆,讓我們重新思索「跟隊伍比起來,我們沒有偉大的選手」這樣平凡的真理。這就跟混凝土的特性一樣,不是只有水泥就好,還需要沙子跟礫石才能成為混凝土。

大唐帝國的科舉制度打破了純血主義。如果在州、縣等地方舉辦的科舉和賓貢科是進入小聯盟最後階段的話,那麼讓大食國李彥升合格的進士科,就是外國人要進入大聯盟的最後一關。從地理位置比較近的新羅,到遙遠的中亞綠洲國家,以及炙熱的阿拉伯半島,為數眾多的年輕人們,為了要進入大聯盟而不斷地蜂擁而至。長安因為容納了來自世界各國的人而變得擁擠,在這些人之中,獲得金錢與名譽並且實現自己夢想的人不過只是少數。這些人雖然咸認比其他在自己祖國及特定領域的人還要更加傑出,且大部分的人都是違法前來,但當他們發現自己無法成為大唐帝國這個舞台的「Inner Circle」時,也難免會感到挫折。然而在千年前,就已經有提供他們作夢、可以去實現夢想的空間,就像《你的名字在無人知曉的那個地方》的朴贊浩或是秋信守一樣,在大聯盟不斷提升自己的名氣,賺取超乎想像的大錢。

那麼,美國為什麼每年都進行這樣的統計並加以公布呢?這是為了照顧少數族群,為了美國社會統一所做的努力之一。一九六三年八月二十三日,離林肯總統發表《解放奴隸宣言》後的一百週年,馬丁˙路德˙金恩牧師在位於華盛頓的白色林肯銅像面前發表了著名的演說:「我夢想有一天,我的四個孩子將在一個不是以他們的膚色,而是以他們的品格優劣來評價他們的國度裡生活。」(I have a dream that my four little children will one day live in a nation where they will not be judged by the color of their skin but by the content of their character.)

在這之後的人權問題似乎得到了解決,卻又在某一天突然像被打回原點,這就是美國。進一步說明的話,製作與發表這種報告書的本意是要提高與維持「帝國的健全性」,因為這是將帝國變得更加強大的方法;從這點來看,大唐帝國對外國人的寬容程度,絲毫不遜於現代版帝國美國的水準。

接下來要稍微針對帝國法律的適用,也就是大唐帝國和美國的法律適用問題來比較一下。韓國在美僑胞金昌準曾經擔任美國加利福尼亞州鑽石吧(Diamond Bar)地區的聯邦眾議員,他就將美國定義為「制度的社會」;在制度內雖然可以盡情地謳歌自由,但美國社會對於違背制度(也就是制度外)的行為也是極為冷酷無情。

英國也是這樣,英國的歷史可以簡單概括成異姓聯姻,即使只看王室,也摻有德國、丹麥、法國、荷蘭的血統;「日不落帝國」代表的意義,正是將不同種族、語言及歷史的人們放進一個巨大的熔爐中,加以混合後所製作出來的產物。既然如此,那要如何克服統一這些異質要素時,必然會伴隨而來的無秩序呢?那就是周全的法治。對於公權力的挑戰,如違反道路交通、非法集會等,這些在英國全部可以換算成用錢來求償,可以想像的是,一開始雖然有反對的聲音,但沒多久就會發現這樣的反抗一點用也沒有。

我們將這點代入唐朝來看看吧。《唐律》是總結了自中國古代以來的所有法律,不管在哪一個層面都近乎完美,幾乎達到不需要再修正的程度,並且密切吻合法制社會的根本,但同時也是一部相當嚴格的法律。最簡單的例子,就是所謂的宵禁制度,所有百姓都要根據皇帝事先規定好的時間移動,唐朝縣級以上的都市會用牆壁將整個都市圍繞起來,有像鐵網一樣交織而成的都市構造,每天傍晚必須要在規定的時間內進入坊內,隔天清晨打鼓之前都不能出來。

金昌準針對世界帝國美國的法律進行評價,認為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則下,一邊變成違反法律者毫無例外都要受處罰的「法律萬能主義」,一邊又變成「情感枯竭的法治國家」,因此反抗執法警察的人就被看作是反抗法律本身一樣,直接遭到槍擊的例子也不計其數。

韓國則與此相反,在即使不遵守惡法也行的理論下,可以看到韓國朝向「法律中有眼淚也有人情」,富含自身獨特傳統的法治國家發展,因此也不斷發生濫用這種傳統,反而去毆打警察的荒謬事件,就連制定法律的國會內部,也有人試圖加以破壞,將韓國轉變為無法治的社會。美國和韓國的法律差異在哪裡呢?難道這不正是「帝國」與「非帝國」的差異嗎?如果考慮這個事實的話,就可以輕易理解大唐帝國是一個怎麼樣的國家了。

《大唐帝國的遺產》立體書封。(八旗)
大唐帝國的遺產》立體書封。(八旗)

*作者朴漢濟(박한제),首爾大學東洋史學系博士,現為該系名譽教授,曾任韓國中國學會會長。著有《東洋史講義要綱》、《中世中國胡漢體制硏究》、《人生,我的五十自述》、《走去歐亞大陸的一千年》、《朴漢濟教授的中國歷史紀行》、《江南的浪漫和悲劇》、《阿特拉斯中國史》等書。本文選自作者著作《大唐帝國的遺產:胡漢統合及多民族國家的形成》(八旗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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