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曉康專文:棄世的神秘意義

2020-09-05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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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失意美利堅,是運氣不好,而運氣是神秘的。司馬新引述她曾說「我有時候覺得我是一個島」,以此解釋她的自我封閉狀態,令靈感枯竭。其實張愛玲從小就有社交障礙,那或許正是她「天才」的緣故呢,許多怪傑都是自閉的。至於她總是「在不適當的地方愛上不適當的男人」,以婚戀失敗的拖累解釋她的失意,就更是連「女性主義」都不屑此說的。由此可見,華文語境(discourse)中的「張愛玲敘述」,時至今日還在「張腔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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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讀晚年張愛玲,希望破解她那淒美的孤絕,而我也在自閉中掙紮。十幾年了,天下「張迷」始終沒有轉換視角:其實不需要去解釋她棄世的緣由,而需要釋放這棄世的意義。張愛玲苦苦掙紮的,不只是文學創作,更是個體對龐大社會的抗爭,是向那巨無霸討回尊嚴。所有張傳,尤其司馬新這本,都潑墨重彩地書寫張愛玲之「拒不見人」,言外之意是她的不進人情,然而稍微換位思考一下,這是再常理不過的了:一個曾經的大家閨秀,通曉繁文縟節,還是個「標準的官能主義者」,卻流落異鄉,捱到晚歲,又在多年經濟窘迫之中,早已無力支撐起碼的體面,給她留下最後的體面,就是不謀面,乃是典雅的棄塵之道,現代人卻不懂這一層。

棄塵又談何容易?我現在對美國活在邊緣,也活在巨大福利網絡中的華裔暮年族群的生活樣態,算是瞭解的。那是一個被遺棄的人群,被家庭、子女、社交、娛樂、消費等等所無視,只有「福利」承接了他們,而這個系統給老人們提供的生存空間:老人中心(白天)、老人公寓(夜晚)、車接車送、一禮拜一次超市、一月一次中餐館,最後還有老人院、臨終醫院等。假如不幸進不了那個系統,那麼你就是一個遊魂,連一個數字都不是。西方社會不同於中國,「家庭」這個元素的覆蓋時間較短,人老了是沒有這個元素可以進入的,所有美國人都在退休後賣掉house(獨門住宅),搬進居室,或者直接申請老人公寓,那意味著有人清潔,也有交通工具,暮年不可或缺的這兩樣服務,從家庭移向社會,所以西方所謂「福利社會」,成為左右兩端的爭執,也是選舉的票源,因為國家要為老人付錢。

要知道,張愛玲時代還沒有這些福利,據說美國是「嬰兒潮」那一代人退休了,才出現「老年購買力」和「老人福利」這兩件事情。那麼張愛玲的美國是什麼樣的?我在《寂寞的德拉瓦灣》寫過一段文字,正好移用這裡:

「在海外中文世界裡知名的一些華裔教授們,到了退休的年紀,紛紛返回東方的『兩岸三地』去度餘生,是絕不肯在他們供奉了一生才學的西方耐煩冷寂的。這倒叫我明白了一件事情。二戰後特別是四九年,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留洋的中國學生不願意待在外面而紛紛回國?對此有一個通常的說法:『愛國情結』。現在我才知道,根本沒有那麼回事,哪來的什麼『愛國心』呀?大多數留學生其實根本不習慣西方的習俗和生活,皆不可想像自己如何在異邦過一輩子。從今天推想半個世紀前的美國,一個中國留學生出了大學城或者『中國城』,就恍如跌進文化沙漠,一切跟你相關的東西都消融、不見了,你得拽著英語從零學起,無疑還得承受一點『種族歧視』。這種蛻蟬似的折磨非一般人所願意去領受的,因為它降低自尊,並承受心理高壓,也不是中國文化中成長出來的虛榮心餵養大的讀書人所耐受得了。除非萬般無奈,沒有幾個人願意留下來。當年留下來的,反而是勇敢者,雖然他們後來大多寂然無名。」

我終於明白她的棄世。賴雅走後,張愛玲孑然一身,孤零於世,她沒有家庭、社會、世俗、天、神,或者說,她要解構這一切,才能拾回自己的肉身和靈魂,然後自己來安頓——公平而論,她是依仗了幾個友人的協助,如司馬新提到的莊信正、林式同,才實現這安頓。而那一切其實也是遺棄她的,惟有世俗不肯放過她,她要百般逃避它,以致趨向更孤獨的深淵。最後,「自己將重要證件放進手提袋,留在門邊」,她在睡夢中離世,幾天后被人發現。雖然我每次讀在這裡都會流淚,但是我知道她並沒有留下悲傷。

棄世的含義,是向社會、世俗、天、神,要回個體的尊嚴。

恰是在這個層次,張愛玲實踐了陳子昂描述的境界: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印刻文學生活誌9月號》書封。(印刻文學)
《印刻文學生活誌》。(印刻文學)

*作者為中國八十年代報導文學代表人物之一,八九民運之後流亡美國迄今。本文原刊《印刻文學生活誌》九月號。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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