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曉康專文:棄世的神秘意義

2020-09-05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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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說的小說不能硬寫、靠材料來寫,只能寫生活裡的瑣事,如她自己最擅長的戀愛結婚、家庭沖突、生老病死,那不是太專門的,生活裡平平常常的人情世故而已。這也是中國傳統話本的題材,不過古人有時候是專門去搜集民間傳說、口頭故事來加工,如馮夢龍之輩。至於張愛玲的技術處理,那是她讀古典小說讀來的,如把《紅樓夢》讀得那樣爛熟,是把語言和技巧讀出來了,另外,她有一種古典的審美,滲透在文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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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創刊號與刊於第四期的張愛玲照片。(作者提供)
《天地》創刊號與刊於第四期的張愛玲照片。

我又去借《海上花列傳》的張愛玲國語轉譯本,她改為《海上花開》與《海上花落》兩冊。繁瑣平庸的晚清狎邪小說,如今去讀真是不耐煩,唯有張愛玲的文字還是好,從中可見她流亡美國嘗試英文寫作失敗之餘,還是鍾情於中國傳統小說之技法,竟耗費精力去把這部吳語方言的小說全部翻譯出來,出版時附有一篇《譯後記》,是很好的文章,對小說技法頗多議論。中國傳統小說,也沒有甚麽特別的技法,就是在日常的吃喝玩樂之中,不動聲色刻劃人性的微妙、幽暗,《海上花》也只寫清末民初一群閑人在上海妓院裡如何喝花酒、調情、解悶而已,填補了百年前人生的一個空白。

張愛玲說,中國文化古老而且有連續性,沒中斷過,所以滲透的特別深遠,連見聞最不廣的中國人也都不太天真,獨有小說的傳薪中斷過不止一次。所以這方面我們不是文如其人的。《紅樓夢》是一個高峰,而高峰成了斷隘。但是一百年後倒居然又出了個《海上花》。《海上花》兩次悄悄的自生自滅之後,有點甚麽東西死了。

死了甚麽?她沒有說。可能是指那種含蓄,那種在繁瑣平庸中不動聲色寫人性之覆雜微妙的技法,而且一定要寫得讓後人去考據才肯罷休。

我一向不喜讀中國章回小說,那一陣子卻被張愛玲鉤住,回頭去讀,很奇怪,讀了《海上花列傳》,才讀出《儒林外史》的好處,主要是覺得它的文字,很有男性味道,不像《海》甚至《紅樓夢》,乃是寫女性寫得好,到張愛玲才把那精妙欣賞出來,而模仿《紅》,成現代文學一個源頭,反而《儒》的風采失傳了。《儒》是老辣、幽默、世故的,刻意不在風月場,而在男人的功名場。中國文化底下,寫男人不沾風月方能成全男子氣,一沾風月就是汙穢不堪,乃至獸行大發。傳統小說愛寫男女風情,卻永遠是意淫,永遠是男性中心,於是現代文學不可能再套用那種技法,那技法只在刻劃卿卿我我之中爐火純青,否則沒有味道,不是小說。《儒》則回避了這個泥潭,不在胭脂氣裡顯身段,可以把男人寫得豐滿。我沒有受過文學評論訓練,只顧自己瞎猜。

張愛玲離開大陸以後,改為寫電影劇本為生,蠻可惜的,這一步便叫中國文學失去了這個才女,而她倘若留在香港,決無生機之虞,偏偏她又去了美國。所以時勢造英雄,時勢也滅豪傑。好萊塢有龐大得驚人的劇本創作班子,整個西方通俗文藝界都在為它服務,趴在它周圍靠寫劇本謀生的人也不知凡幾,五六十年代那是很多才子出沒的圈子,她去了就遇到這麼一位,中文翻成賴亞,好萊塢的大才子,可是碰到咱們的女才子時,他已經江郎才盡,還要靠張養活,癱瘓了也靠張伺候,他自己的女兒卻不管父親,所以後來奠定張愛玲「祖奶奶」地位的哥倫比亞大學的夏志清,恨死了這位賴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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