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曉康專文:棄世的神秘意義

2020-09-05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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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直到晚年才更了解張愛玲文學中「棄世」的真正意義。(印刻九月號封面)

作者直到晚年才更了解張愛玲文學中「棄世」的真正意義。(印刻九月號封面)

【按:八月初,印刻文學誌總編輯初安民在臉書有一帖「八月號。張愛玲一百歲了。」我忽有觸動,找來九七年寫的一篇《張愛玲的菜譜》去跟帖,大家也來跟帖說「淒涼」。安民兄又問:還有可寫的嗎?原來印刻九月號有個封面專輯「張愛玲誕生百年紀念」,於是我也湊了這篇,雜誌今天(九月一日)上市了。】

九十年代中期,我曾跌進一種莫名的迷茫,後來寫《離魂歷劫自序》時如此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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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前我在悲痛欲絕中曾發誓要讓世人遺忘了我,今天當我發現做到了這一步時,竟有些茫然起來。孑然一身的滋味並不是卸下種種名利、抱負的輕松,和疏離人群後的安全感,而是個體的幹癟和軟弱,內在的枯竭和更大的不安全感。個體在世的含義是什麼?在中國人的社會裡﹑或中文世界裡維系知名度的意義何在?不假外求,又不能與『天』溝通,靠家庭親情為唯一支柱行嗎?先前我只有社會一端,並依賴過度、陷入過深,如今快要拔出,而信仰和家庭兩端尚未形成棲息地,個體在遊離飄忽中……。」

正在此時,報上刊出張愛玲去世的消息,中文媒體議論紛紛,有稱「孤絕之美」﹑「遺世獨立」的,也有人說這是「瘋狂和天才的臨界點」,還有人說她「幾十年過的非常狹窄﹑陰暗,但很深刻」。總之沒有人知道這位絕世之才的晚年心境,這是最神秘的。

那幾天跟我聊張愛玲最多的一個人,是余英時教授的太太陳淑平。我那時還不是一個「張迷」,初到海外,在普林斯頓大學的東亞系圖書館,忽然發現好幾本關於張愛玲的書,一下都搬來翻翻。當時我在日記裡寫:

「張愛玲的文字之好,的確是非常耐讀,夏志清稱為「魯迅身後第一人」。她的模仿古典,如《紅樓夢》和《金瓶梅》,好是好,但有些匠氣(傅雷曾特別推崇《金瑣記》,但對《連環套》卻有預言式的警告:技巧是對張女士最危險的誘惑……聰明技巧成了習氣)。」

余英時(允晨文化提供)
余英時(允晨文化提供)

我對陳淑平解釋,八十年代大陸只略微知道張愛玲,似乎還把她歸為一個「鴛鴦蝴蝶派」,而我從小受法俄文學薰陶,讀的只有那兩邊的文學巨匠,被他們的某種「恢宏」籠罩,更遑論還有一個「俄羅斯悲愴」,遮罩了我對中國古典之精緻與微妙的欣賞。陳淑平卻知道張愛玲許多文學之外的逸聞,對她有一種隔開距離的觀察,我聽了非常震驚,比如張愛玲其實只在二三十歲時寫出好東西,後來的世道已不給她創作的條件,她還是苦苦掙扎,但無用。才華並不決定一切,心思和情緒的適應外界占了很大的分量。作為女子她也是最悲劇的,愛過的兩個男人都不值得,而令她付出極巨,耗盡生命。她自己卻從未寫到這一層。

而我卻在想,對生的淡泊,這種境界是迷人的,但不靠什麼信仰的外力,張晚年的孤絕靠什麼支撐?不信永生與不朽,難道是一個女人的獨特發現嗎?巴黎的南茜說,你可以要我相信她獨立﹑自主,你不可以要我相信她快樂。我則弄不懂﹕一種對生命的不是絕望﹑不是厭世的看淡,對世間不是仇視不是蔑視的冷漠,對一個活到七十四歲的人來說,時間是怎麼被熬掉的?我只是覺得難熬得很,而她內心再未有過沖動嗎?最後,她一直不走是在等什麼呢?她難道只活在當年的孤島上海?

不久我們又要搬家了。車禍後因為經濟拮据,我們一直租住廉價公寓,來美國做流亡者,從無築巢的念頭,只是客居,想著往別處飄流,被一場車禍拖住了,從此不得動彈。後來遇到一套環境幽靜的兩居室,瀕臨一小潭,我們稱為「運河村」,陳淑平力主我去買下來,還拿她和余先生的住宅,為我貸款作抵押。我心已冷,為了傅莉養傷之需,只好築巢。過戶前一天,陳淑平很激動,在電話裡說:夢想實現了。過戶後她又攜余先生來看房子,余先生手裡掂著兩瓶白葡萄酒送我,當晚我和傅莉喝了,微醉。

十七年後,我上了《印刻文學生活誌》的封面,106期的那個封面,我托腮的側影,愁緒萬端的一副模樣,背景裡就是那個小潭,恰逢冬季乾枯得只剩底水,淒涼頗吻合文字裡我的訴說。其實,我卻在那裡拾回了文字。我流亡又車禍,妻子傷殘,先是美國出版了《離魂歷劫自序》的英譯本,哈金的推薦詞說我「為命運之無法宰製留下最佳註解」——我靠書寫渡卻心靈煎熬,吞嚥血淚,可是寫出來的哀痛,也得有人幫你出版呀,有幸遇到季季,第一次就是半年之內在印刻給我連出兩本書:《離魂》與《寂寞》;再半年又是一本《屠龍》。這樣的速度,會令一個作家跌入癲狂狀態,我在「大敘述」與「私人心境」兩端跳躍,哪裡還顧得上悲傷?

然而那些年,我也在目送一個女人的背影,因為她在一本書裡——搬家那天,陳淑平還送了一本司馬新著「張愛玲與賴雅」。讀她晚年棄世孤居的景況,不寒而慄,她竟為避蝨子而在洛杉磯的汽車旅館輾轉住了三年半,隨身只帶一隻鋼制的台燈。

我後來借了張愛玲的《流言》來讀。她是天生的作家,自稱九歲就開始寫小說,也是從模仿《隋唐演義》、張資平似的新文藝爛腔、張恨水的鴛鴦蝴蝶派等開始的,還寫過一篇章回的《摩登紅樓夢》。

她說,小說不是想寫就可以寫的,「誓如說我現在得到了兩篇小說的材料,不但有了故事與人物的輪廓,連對白都齊備,可是背景在內地,所以我暫時不能寫。到那裡去一趟也沒有用,那樣的匆匆一瞥等於新聞記者的訪問。走馬看花固然無用,即使去住兩三個月,放眼搜索地方色彩,也無用,因為生活空氣的沁潤感染,往往是在有意無意中的,不能先有個存心。文人只須老老實實生活著,然後,如果他是個文人,他自然會把他想到的一切寫出來。」

她是說的小說不能硬寫、靠材料來寫,只能寫生活裡的瑣事,如她自己最擅長的戀愛結婚、家庭沖突、生老病死,那不是太專門的,生活裡平平常常的人情世故而已。這也是中國傳統話本的題材,不過古人有時候是專門去搜集民間傳說、口頭故事來加工,如馮夢龍之輩。至於張愛玲的技術處理,那是她讀古典小說讀來的,如把《紅樓夢》讀得那樣爛熟,是把語言和技巧讀出來了,另外,她有一種古典的審美,滲透在文字裡。

《天地》創刊號與刊於第四期的張愛玲照片。(作者提供)
《天地》創刊號與刊於第四期的張愛玲照片。

我又去借《海上花列傳》的張愛玲國語轉譯本,她改為《海上花開》與《海上花落》兩冊。繁瑣平庸的晚清狎邪小說,如今去讀真是不耐煩,唯有張愛玲的文字還是好,從中可見她流亡美國嘗試英文寫作失敗之餘,還是鍾情於中國傳統小說之技法,竟耗費精力去把這部吳語方言的小說全部翻譯出來,出版時附有一篇《譯後記》,是很好的文章,對小說技法頗多議論。中國傳統小說,也沒有甚麽特別的技法,就是在日常的吃喝玩樂之中,不動聲色刻劃人性的微妙、幽暗,《海上花》也只寫清末民初一群閑人在上海妓院裡如何喝花酒、調情、解悶而已,填補了百年前人生的一個空白。

張愛玲說,中國文化古老而且有連續性,沒中斷過,所以滲透的特別深遠,連見聞最不廣的中國人也都不太天真,獨有小說的傳薪中斷過不止一次。所以這方面我們不是文如其人的。《紅樓夢》是一個高峰,而高峰成了斷隘。但是一百年後倒居然又出了個《海上花》。《海上花》兩次悄悄的自生自滅之後,有點甚麽東西死了。

死了甚麽?她沒有說。可能是指那種含蓄,那種在繁瑣平庸中不動聲色寫人性之覆雜微妙的技法,而且一定要寫得讓後人去考據才肯罷休。

我一向不喜讀中國章回小說,那一陣子卻被張愛玲鉤住,回頭去讀,很奇怪,讀了《海上花列傳》,才讀出《儒林外史》的好處,主要是覺得它的文字,很有男性味道,不像《海》甚至《紅樓夢》,乃是寫女性寫得好,到張愛玲才把那精妙欣賞出來,而模仿《紅》,成現代文學一個源頭,反而《儒》的風采失傳了。《儒》是老辣、幽默、世故的,刻意不在風月場,而在男人的功名場。中國文化底下,寫男人不沾風月方能成全男子氣,一沾風月就是汙穢不堪,乃至獸行大發。傳統小說愛寫男女風情,卻永遠是意淫,永遠是男性中心,於是現代文學不可能再套用那種技法,那技法只在刻劃卿卿我我之中爐火純青,否則沒有味道,不是小說。《儒》則回避了這個泥潭,不在胭脂氣裡顯身段,可以把男人寫得豐滿。我沒有受過文學評論訓練,只顧自己瞎猜。

張愛玲離開大陸以後,改為寫電影劇本為生,蠻可惜的,這一步便叫中國文學失去了這個才女,而她倘若留在香港,決無生機之虞,偏偏她又去了美國。所以時勢造英雄,時勢也滅豪傑。好萊塢有龐大得驚人的劇本創作班子,整個西方通俗文藝界都在為它服務,趴在它周圍靠寫劇本謀生的人也不知凡幾,五六十年代那是很多才子出沒的圈子,她去了就遇到這麼一位,中文翻成賴亞,好萊塢的大才子,可是碰到咱們的女才子時,他已經江郎才盡,還要靠張養活,癱瘓了也靠張伺候,他自己的女兒卻不管父親,所以後來奠定張愛玲「祖奶奶」地位的哥倫比亞大學的夏志清,恨死了這位賴亞。

張愛玲失意美利堅,是運氣不好,而運氣是神秘的。司馬新引述她曾說「我有時候覺得我是一個島」,以此解釋她的自我封閉狀態,令靈感枯竭。其實張愛玲從小就有社交障礙,那或許正是她「天才」的緣故呢,許多怪傑都是自閉的。至於她總是「在不適當的地方愛上不適當的男人」,以婚戀失敗的拖累解釋她的失意,就更是連「女性主義」都不屑此說的。由此可見,華文語境(discourse)中的「張愛玲敘述」,時至今日還在「張腔胡說」。

我讀晚年張愛玲,希望破解她那淒美的孤絕,而我也在自閉中掙紮。十幾年了,天下「張迷」始終沒有轉換視角:其實不需要去解釋她棄世的緣由,而需要釋放這棄世的意義。張愛玲苦苦掙紮的,不只是文學創作,更是個體對龐大社會的抗爭,是向那巨無霸討回尊嚴。所有張傳,尤其司馬新這本,都潑墨重彩地書寫張愛玲之「拒不見人」,言外之意是她的不進人情,然而稍微換位思考一下,這是再常理不過的了:一個曾經的大家閨秀,通曉繁文縟節,還是個「標準的官能主義者」,卻流落異鄉,捱到晚歲,又在多年經濟窘迫之中,早已無力支撐起碼的體面,給她留下最後的體面,就是不謀面,乃是典雅的棄塵之道,現代人卻不懂這一層。

棄塵又談何容易?我現在對美國活在邊緣,也活在巨大福利網絡中的華裔暮年族群的生活樣態,算是瞭解的。那是一個被遺棄的人群,被家庭、子女、社交、娛樂、消費等等所無視,只有「福利」承接了他們,而這個系統給老人們提供的生存空間:老人中心(白天)、老人公寓(夜晚)、車接車送、一禮拜一次超市、一月一次中餐館,最後還有老人院、臨終醫院等。假如不幸進不了那個系統,那麼你就是一個遊魂,連一個數字都不是。西方社會不同於中國,「家庭」這個元素的覆蓋時間較短,人老了是沒有這個元素可以進入的,所有美國人都在退休後賣掉house(獨門住宅),搬進居室,或者直接申請老人公寓,那意味著有人清潔,也有交通工具,暮年不可或缺的這兩樣服務,從家庭移向社會,所以西方所謂「福利社會」,成為左右兩端的爭執,也是選舉的票源,因為國家要為老人付錢。

要知道,張愛玲時代還沒有這些福利,據說美國是「嬰兒潮」那一代人退休了,才出現「老年購買力」和「老人福利」這兩件事情。那麼張愛玲的美國是什麼樣的?我在《寂寞的德拉瓦灣》寫過一段文字,正好移用這裡:

「在海外中文世界裡知名的一些華裔教授們,到了退休的年紀,紛紛返回東方的『兩岸三地』去度餘生,是絕不肯在他們供奉了一生才學的西方耐煩冷寂的。這倒叫我明白了一件事情。二戰後特別是四九年,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留洋的中國學生不願意待在外面而紛紛回國?對此有一個通常的說法:『愛國情結』。現在我才知道,根本沒有那麼回事,哪來的什麼『愛國心』呀?大多數留學生其實根本不習慣西方的習俗和生活,皆不可想像自己如何在異邦過一輩子。從今天推想半個世紀前的美國,一個中國留學生出了大學城或者『中國城』,就恍如跌進文化沙漠,一切跟你相關的東西都消融、不見了,你得拽著英語從零學起,無疑還得承受一點『種族歧視』。這種蛻蟬似的折磨非一般人所願意去領受的,因為它降低自尊,並承受心理高壓,也不是中國文化中成長出來的虛榮心餵養大的讀書人所耐受得了。除非萬般無奈,沒有幾個人願意留下來。當年留下來的,反而是勇敢者,雖然他們後來大多寂然無名。」

我終於明白她的棄世。賴雅走後,張愛玲孑然一身,孤零於世,她沒有家庭、社會、世俗、天、神,或者說,她要解構這一切,才能拾回自己的肉身和靈魂,然後自己來安頓——公平而論,她是依仗了幾個友人的協助,如司馬新提到的莊信正、林式同,才實現這安頓。而那一切其實也是遺棄她的,惟有世俗不肯放過她,她要百般逃避它,以致趨向更孤獨的深淵。最後,「自己將重要證件放進手提袋,留在門邊」,她在睡夢中離世,幾天后被人發現。雖然我每次讀在這裡都會流淚,但是我知道她並沒有留下悲傷。

棄世的含義,是向社會、世俗、天、神,要回個體的尊嚴。

恰是在這個層次,張愛玲實踐了陳子昂描述的境界: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印刻文學生活誌9月號》書封。(印刻文學)
《印刻文學生活誌》。(印刻文學)

*作者為中國八十年代報導文學代表人物之一,八九民運之後流亡美國迄今。本文原刊《印刻文學生活誌》九月號。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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