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利亞內戰的「衝突之母」:《那天清晨他們來敲門》選摘(1)

2017-07-21 0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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敘利亞內戰兵連禍結,大城阿勒坡(Aleppo)平民處境最為悲慘。(AP)

敘利亞內戰兵連禍結,大城阿勒坡(Aleppo)平民處境最為悲慘。(AP)

阿勒坡──二○一二年十二月十六日,星期日

每天下午,我都會看見那名男子。不管何時,他看起來都一模一樣,他站的位置不變、姿勢不變,連身上的衣服也從沒換過。幾個月以來,阿勒坡陷入苦戰,這位老先生站在通往醫院的路旁,腰部以下全是垃圾。對我來說,他的模樣象徵這座城市不斷消逝的一切。他站在一片垃圾堆中,雙手埋在空盒裡不斷翻找,他想找找看這裡是否有可供溫飽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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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行人在土耳其選定一輛破舊的計程車,駕駛名字叫O,他是一位瘦小的敘利亞人,車子現在開往某間光線昏暗的小醫院,這座醫院在戰爭期間仍繼續營運。車上的某人,也就是我同事中的一位,不是派迪(Paddy)就是妮可(Nicole),說道:「我以前看過這個男的,他每天都在那裡。」那位老先生每天都以同樣的姿勢,站在同樣的位置,每次都彎著腰,神情看來相當絕望。

「他有找到什麼東西嗎?」

我不覺得,但他也從沒放棄。

我跟另外三位同事一起來到阿勒坡。第一位是嬌小勇敢,從香港出發跟我們會合的妮可,她裹著深色頭巾,帶了幾台攝影器材,就這樣來到前線尋朋友詹姆斯.佛利(Jim Foley)。另一人是來自英國的派迪,他是一位沉穩冷靜的記者。我們一同來到這裡,希望能告訴大家,這裡的居民都吃些什麼,調查他們是否挨餓受凍,看看他們究竟是如何生存。

敘利亞大城阿勒坡攻防戰,平民死傷慘重(AP)
敘利亞大城阿勒坡攻防戰,平民死傷慘重。(AP)

實際走訪後我們發現,阿勒坡的居民根本沒東西可吃。在這麼寒冷的冬日,沒有瓦斯或電力能夠烘烤麵包。計程車駕駛告訴我們,生活在這裡就要面對生活被剝奪的慘況,每天只能苦苦哀求,不斷奢望,最後乖乖認命。人民在不斷回憶與遺忘中漸漸老去。

我的某位攝影師朋友,向我描述阿富汗遭聖戰士組織(Mujahedeen)迫害的情況時說,那段時光就像「橡皮筋一樣可長可短」。我一聽就明白他的意思。在世界上的某些角落,時間要不是飛快流逝,要不就是靜止不動。而在阿勒坡,記憶也像橡皮筋一樣伸縮自如。面臨炮火轟炸時,有時一分鐘就像一世紀那麼長,令人感覺明天永遠不會到來,彷彿永遠等不到炮聲停息,等不到能用瓦斯烹煮食物的那一天。

時間軸無限延伸,令人感到度日如年的阿勒坡,其實是座擁有七千年悠久歷史的古城。阿勒坡是史上一直都有人類群居的城市,若要回溯其歷史,就得從西元前三千年後半說起。

從考古學家在美索不達米亞遺跡發現的石板來看,阿勒坡是座軍事實力強盛、繁華活絡的城市。貫串中亞與美索不達米亞的絲路,是貨運輸送與經商必經道路,阿勒坡就恰好位於絲路尾端。藉由馬車的輸送,阿勒坡匯集各種商品物料,像是銅、羊毛、中國的絲綢、印度香料、義大利的玻璃,以及波斯的金屬。

在敘利亞內戰第三年的十二月冬日,我試著在阿勒坡尋找當年繁華的遺跡,不過這裡現在只剩坑坑疤疤的殘骸,整座城市疲弱不振。這座在鄂圖曼帝國時期規模第三大的城市,怎麼會淪落到現今如此黯淡無光的局面。從今天算起,再過一週就是聖誕節,照理說我應該待在巴黎的家中,陪小兒子一起裝飾聖誕樹,還要忙著採買禮物,用閃亮的包裝紙包裹賀禮。現在,我卻置身一座有如末日降臨的城市。

12月遭到空襲的東阿勒坡(AP)
12月遭到空襲的東阿勒坡。(AP)

阿勒坡的戰事彷彿永不止息,衝突雙方分別是與真主黨聯手的阿薩德政府軍,以及各個敘利亞反叛軍部隊。反方的主要成員大多是從政府軍叛逃的指揮官。雖然我也很想詳述反叛軍的成員來自何方,不過他們的人力組成變化莫測,因為反叛軍經常發生內鬥衝突。倘若城鎮或社區爆發衝突,陷入無政府狀態,為了自保,大家都不擇手段。

在我動筆紀錄的這個時刻,反叛軍隊伍也包含努斯拉陣線[或稱征服努斯拉陣線,即「沙姆人民陣線」(The Support Front for the People of Al-Sham)]。有時外界也稱這個組織為「坦津蓋達聖戰夏姆軍團」(Tanzim Qa’edat Al-Jihad fi Bilad Al-Sham),這是一支隸屬於蓋達組織的軍團,專門在敘利亞地區活動作戰,他們於二○一二年一月在敘利亞成軍,目前成員約六千人。

而通稱為ISIS的伊拉克與敘利亞伊斯蘭國,這時還躲在暗處,繼續醞釀勢力。他們才剛成形,正在等待時機,慢慢壯大。敘利亞內戰後期,ISIS也竄出頭,與努斯拉陣線及反叛軍為敵,目標是要把敘利亞部分地區拉回七世紀的伊斯蘭世界,用當時殘酷無比的伊斯蘭法來統治他們的國度。

阿勒坡不僅是敘利亞境內工業化程度最高的城市,過去這裡也住著各式各樣的族群。二○一一年以前,生活在阿勒坡的基督徒比貝魯特還多,這裡還住著敘利亞人、庫德族、亞美尼亞人、亞述人、土耳其人、切爾克斯人、猶太人與希臘人。此外,阿勒坡也以頗具詩意的別稱在《聖經》中出現十三次[十一世紀起,希伯來文中的「亞蘭瑣巴」(Aram-Zobah)指的就是現在的阿勒坡]。

從敘利亞大城阿勒坡(Aleppo)撤出的平民(AP)
從敘利亞大城阿勒坡(Aleppo)撤出的平民。(AP)

在《聖經》和合本,詩篇第六十篇第一節說道:「[大衛與兩河間的亞蘭瑣巴的亞蘭爭戰的時候,約押(Joab)轉回,在鹽穀攻擊以東(Edom),殺了一萬二千人。那時,大衛作這金詩叫人學習,交與伶長。調用為證的百合花。]神啊,你丟棄了我們,使我們破敗;你向我們發怒,求你使我們復興!」

神學家穆恩德裡(Henry Maundrell)曾在一六九七年造訪此地,我讀過一篇他寫的短篇報告,當中提到,假如騎馬從阿勒坡出發,大約四小時就能抵達鹽穀,這也是大衛奪走敘利亞人性命的位置。

然而現在,又是誰在殘害敘利亞人呢?敘利亞國民自相殘殺,場面殘暴無情,令人震撼。

由總統阿薩德率領的敘利亞政府軍,動用某種名為桶裝炸彈的簡易爆炸裝置攻擊反叛軍。我這輩子親眼目睹、經歷多場戰役,也從沒見過殺傷力如此強大的炸彈。若遭桶裝炸彈波及,受害者所承受的痛苦根本難以言喻。這種炸彈的製作方式,是在圓桶之中裝入彈片以及化合物,完成之後再交由直升機或其他飛機,從空中往地面投擲。這種炸彈因成本低廉(有時成本低於三百美元),深受激進份子喜愛。只要隨便往人群密集的地區一丟,就能造成大規模死傷。

敘利亞政府軍攻陷反抗軍據點阿勒坡(美聯社)
敘利亞政府軍攻陷反抗軍據點阿勒坡。(美聯社)

若是某地慘遭桶裝炸彈襲擊,房屋倒塌,碎石與瓦礫堆積如山,四處都能聽見民眾的哭嚎聲,還有人拼命搜索具有生命跡象的罹難者。傷者身軀與四肢被割得皮開肉綻,滿地鮮血與模糊的碎肉。就算幸運生還,也只能倒在斷垣殘壁之中,雙腿布滿傷口,等救兵把你從石堆中挖出來。當你無助地倒在地上,身上全是傷時,倒塌房屋的重量又會無情地往你身上壓。

 

「我在漢達拉特(Handarat)的麵包店前面等人時,看到直升機在空中盤旋。那個時候是早上九點半,直升機在空中繞了三圈之後,就往地面投擲桶裝炸彈。炸彈掉在離我兩公尺遠的地方。雖然我看到炸彈往下掉,但也不知該怎麼辦,我該往哪躲?後來我感覺到爆炸的衝擊,彈片就這樣插進腿裡……我的一條腿已經不能動了,另一條腿跟脖子也被彈片擊中……我看到身邊還有四個人受傷,他們在地上爬。後來在醫院裡,醫護人員跟我說大概有五到六個人死掉。」──十七歲的伊莉雅絲(Elias)在人權觀察報告中指出

阿勒坡的戰況就是整個敘利亞內戰的縮影,也是內戰以來規模最大的突圍戰。某位反叛軍士兵更告訴我,阿勒坡戰役就是敘利亞內戰的「衝突之母」。阿勒坡、霍姆斯、哈瑪,以及大馬士革一樣,衝突的起因都是民眾希望能推翻阿薩德獨裁的治國作風,讓敘利亞成為民主國度;從活動理念來看,這一連串衝突也能被歸納在阿拉伯之春當中。然而二○一一年的和平示威遊行到了隔年二月,卻演變成火爆的衝突場面。那時遭反叛軍占領的一整片田野,上頭還種著茂密的作物,冬天採收後景象顯得荒涼。當時車輛還能從土耳其國界,穿過這座尚未遭戰火蹂躪的城鎮。農民依舊下田耕種,孩子也背著後背包走路上學。在這個過去曾屬美索不達米亞地區的城市,矮小的房舍與學校仍安然矗立,居民也在鎮上過著正常的生活。

二○一二年八月,在敘利亞北方的熱氣與沙土之中,反叛軍襲捲阿勒坡,揭開激戰的序幕。四個月後,在這黯淡的十二月裡,阿勒坡的反叛軍將多數用來運送物資的道路封鎖。就連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所維護的世界遺產,像是阿勒坡的舊城區,也被炮火轟得體無完膚,當地居民的生活全然崩毀。

東阿勒坡遭轟炸後的廢墟(AP)
東阿勒坡遭轟炸後的廢墟。(AP)

如果想要活下來,就必須滿足兩個條件,第一是躲過政府的桶裝炸彈襲擊,第二則是順利找到食物。住在政府軍駐紮範圍內的居民,既沒有薪水可領,也無法獲得人道救援。住在反叛軍那一側的人民,也同樣過著民不聊生的日子。衝突雙方都視停火協議為無物。不管在世界的哪個角落,只要有戰爭,就有犯罪,就有猜忌懷疑以及永無止境的傷悲。

似乎沒有人能讓雙方休兵,就連聯合國也不斷碰壁,每次協議停火最後都以失敗收場。二○一五年撰寫這本書時,聯合國派出的第三位敘利亞特使德.米斯杜拉準備介入這場衝突(德.米斯杜拉是位瑞典與義大利籍的外交人員,先前曾駐阿富汗與伊拉克,他一直都在衝突兩方之中協調,希望雙方能休戰)。不過在二○一五年二月十七日,德.米斯杜拉準備到紐約聯合國安全理事會簡報時,政府軍為封鎖反叛軍運送物資的道路,又在阿勒坡發動另一波大規模突襲。

德.米斯杜拉赴紐約簡報前幾天,曾跟總統阿薩德在大馬士革會面,阿薩德親口答應這位聯合國特使,政府軍會停火約六週,讓人道救援物資能送進阿勒坡,但對於這份承諾,許多歐洲政府組織都半信半疑。為消弭反叛軍的疑慮,德.米斯杜拉宣佈,往後的所有協商和談過程,阿薩德會出面溝通。然而在二月十七日清晨,德.米斯杜拉正準備在紐約宣佈他擬定的阿勒坡停戰協議時,戰火又再度引爆[這份停火協議的其中一部分,是由一位叫羅森(Nir Rosen)的年輕美國記者擬定;羅森當時在一個人道對談中心的非政府組織服務]。

政府軍發動攻擊後,反叛軍立刻回擊。死亡人數不斷攀升,那年冬天,阿勒坡充滿泥濘的街道上躺著多具死屍。聯合國安理會大廳外站了幾位聯合國記者,德.米斯杜拉對這些記者念出嚴肅沉痛的新聞稿,拒絕回應任何提問。前兩任敘利亞特使安南與卜拉希米,他們過去也是調停戰爭的能手,但面對敘利亞的局面卻無計可施。德.米斯杜拉就跟他們一樣,看起來一籌莫展。

 

敘利亞內戰的「衝突之母」:《那天清晨他們來敲門》選摘。(時報出版提供)
敘利亞內戰的「衝突之母」:《那天清晨他們來敲門:我走過敘利亞內戰,看見自由的代價》選摘。(時報出版提供)

 

*作者為曾獲頒美國國家雜誌獎的傑出戰地記者珍妮.德.喬凡尼(Janine di Giovanni),本文選自她歷經敘利亞內戰的真實記述《那天清晨他們來敲門:我走過敘利亞內戰,看見自由的代價》(時報出版)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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