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龍應台》「鄉村並不愚蠢」 大武山下,她用文學做亂世最後的抵抗

2020-08-07 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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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大武山下》歷經3年熬煮問世,卸任文化部長時帶著失望和懷疑離開,最終在鄉村得以療癒。「龍應台文化基金會」創辦人龍應台接受專訪時說,「文學,是我最後的抵抗。」(蔡親傑攝)

小說《大武山下》歷經3年熬煮問世,卸任文化部長時帶著失望和懷疑離開,最終在鄉村得以療癒。「龍應台文化基金會」創辦人龍應台接受專訪時說,「文學,是我最後的抵抗。」(蔡親傑攝)

「你怎麼能不愛他,他還會讀《楞嚴經》!」聊到貓的時候,龍應台回過頭來,憂國憂時的表情綻放成笑容道,養貓的人管你總統還是部長,全都只能乖乖當奴才。貓主子名喚「流氓」,時不時趴在窗邊發懶,懶得像天邊的大武山,一起把她的憤慨撫得舒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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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為了照顧失智的母親,「龍應台文化基金會」創辦人龍應台毅然徹底離開台北,在屏東潮州落腳,當時的心境很是複雜。

失望卸任、鄉村療癒:不管兩岸如何,種稻時程不會停

曾經燎起野火憤怒的青年,30多年後官拜文化部長,盼望施展抱負,後來卻被無力所包覆。「我們這一代同儕,不管哪個黨,都曾經抱著要讓台灣更好的信念努力,但3年前我離開時,對以前的努力是充滿失望跟懷疑的。」

龍應台說,幸好鄉村療癒了她,「在這個讓人失望的、向下墜的力量裡,我看到鄉村有超出一時紛亂、更長期的自信跟篤定,是附著於土地的存在,不管你台北權力鬥爭,或兩岸情勢如何發展,土地季節到了,稻子就要種下去,農人一樣穿長靴踩進爛泥裡。」

想親近鄉間的文人雅士不少,度假幾天還行,但真要長久住下,沒有琳瑯滿目的展覽表演,去逛書店還要跋山涉水,大抵都待不久;但龍應台卻說,她感覺很是自在,「因為我同時有個後花園叫台北。」

「假使一個知識份子到鄉下,真正過農人的生活,可能會水土不服或是營養不夠,我活得很開心,因為我有這麼一個後花園在,偶爾回台北看電影、聽場戲,跟朋友吃個飯討論時局。」

20200803-「龍應台文化基金會」創辦人龍應台3日接受專訪。(蔡親傑攝)
「龍應台文化基金會」創辦人龍應台接受專訪時表示,偶爾還是會回台北看場戲、和朋友吃飯。(蔡親傑攝)

長居的台北,變成偶爾來的台北,都會的養分灌溉進田野土地,在窗外就能遠眺大武山的房間裡,知識份子把憂愁收攏起來,先將自《大江大海》以來開闔的時代洪流,降調為《地久天長》的寧靜傾訴,從19封寫給母親美君的絮語裡,映出她隨戰亂一路流離下的歷史深縱。

書寫過了一個階段,龍應台接著構思下一步作品,她形容這段路是邊玩邊寫。點開她的臉書,花草樹木、市集小販,有時上山、有時看海,拍拍街邊的雞鴨豬鵝,最後還要曬貓,龍應台形容這像古代文人,一面遊山玩水一面寫詩,「這樣累積之後,我就知道自己要寫南方的生活、靈魂的樣貌。」

但這些東西,出版時只會變成「南方機車日記」、「田園隨筆」一類的書名,此時她已無法感到滿足,「因為挑戰不大,在進入文字藝術思考後,就發現我不是想寫什麼小鎮風情,我想寫更深的,只有小說可以承載它的密度跟深度。」

寫小說像開車翻山越嶺,細胞養好再上路

她的小說《大武山下》,在歷經3年「熬煮」後終於問世,描述一個作家,在禪師的引導下來到屏東生活,作家養著一隻貓,在田園間四處看小販誰與誰交好,到廟口、理髮廳聽誰為難過誰,偶爾驅車上山,或者到學校裡教作文。

聽起來很像龍應台本人。不過她強調,所有人物都是虛構,唯一真實的是人物精神,「裡頭很多人不見得是一對一的原型,是好幾個人化身為一個核心,這本書是我生活出來的結果。」

大武山下(取自龍應台臉書)
小說《大武山下》中的主角似以龍應台本人為原型。(資料照,取自龍應台臉書)

散文、議論寫了這麼多年,這一回踏入虛構世界,她形容,「小說是開一輛沒開過的大車,要越過河、爬到山上,還不能離開核心實跟虛的世界。」

距離上次發表「小說」(短篇:我是胡美麗)已經35年,但重新上手,翻雲成長篇,龍應台倒是熟門熟路,說過去的散文,在人物的視覺、聲音上,其實都能看做小說,只是侷限於一個景,如今水到渠成有了景深,而她要先鋪墊小鎮風光,才能讓人進入故事,「先把你的細胞養好再上路,我希望讀者慢下來讀 ,像你聽馬勒第九號交響樂,不會是想聽結局,是想聽每個音符怎麼走。」

「所有人都在談鬼!」怪力亂神台北、屏東都一樣

《大武山下》是作家寫作家,作家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在藝術層面上,是看見器物的細節、人與人間的牽連;放在故事裡,則是可以看見介於陰陽之間的存在;做為主角的作家,在田間四處悠遊自在,卻遇上時間停滯在1966年的14歲少女,隨著與少女到處尋繞,才發現原來悠長歲月裡,還有一段兇殘命案。

想寫犯罪小說,是龍應台卸任文化部長時便有的夢想,另一頭也想刻化在人與神與鬼的關係,她說3年前來到小鎮上,「沒有一個人不在談鬼。」

龍應台,前文化部長,參加「從西方中心到後西方世界:21世紀新興全球秩序之探索」國際研討會。(陳明仁攝)
龍應台在文化部長任內曾想過要寫犯罪小說。(資料照,陳明仁攝)

「只是他不覺得自己在談,他會說昨天去廟裡收驚,這對他們是跟市場去買蘿蔔一樣的事,這給我很大震動,逐漸發現要用不同眼光理解。」龍應台說,甚至在台北也是這樣,相信會有鬼、換辦公室要看風水,「人跟人的關係、怪力亂神的東西,沒有因為電腦、網路而有一絲改變,認為你跟鬼在同一個空間的生命態度,一點點都沒有變。」

有一回為了收集資料,她來到當地一座陰廟,當時有家中國電視台跟著去。到場時,八家將坐在神像前畫臉譜,儀式結束後,起身離去,留下一張空椅,電視台的人問龍應台,要不要直接坐那裡受訪?

「我第一個反應是:你有毛病嗎?」龍應台說,接著意識到,原來自己也會有這種想法,反思後發現,自己也不是信什麼教,是明白世上必須有敬畏的存在,「剛剛發生在那裡的,就是一個它的領域,我必須去尊重它。」

20170218-八家將。(顏麟宇攝)
「龍應台文化基金會」創辦人龍應台受訪時,談及曾赴廟宇田野調查的經驗。示意圖,非關新聞個案。(資料照,顏麟宇攝)

「我們自認被啟蒙過、除魅的現代人,就會用單一眼光去看這個小鎮精神世界的一切,最後歸納於迷信,我認為這是不足的。」因此她描繪的小鎮有仙姑、神明降駕,也讓幽魂訴說往事,「我不是下去做3年田調,是我兒時就在這裡長大,這不是在台北長大的人能寫出來的。」

「我要他們進入哲思、文學」 何為成熟作家的義務?

但為何是14歲少女?這部小說從龍應台的生活散射而出,她寫懸疑犯罪,又談人生禪修,也曾思索為華文世界的台灣小鎮立傳;而其中分外重要的一點,還有青少年,「我多年來都覺得,成熟的作家有義務為十幾歲的人認真寫一本書。」

「華文世界傳統文化是小看少年的。」她說,常常看到所謂兒童作品,很多作者都把少年看小了,都在baby talk,「所以有很長時間,我在思索是否為14歲的人寫本哲學思辯的書,歐美正式教育都有哲學課。」

鄉居歲月也不是沒有抱負,「鄉村最重要」的願景依然在心底,她去國中、國小上作文課,不教什麼起承轉合,龍應台更想引領學生思考。

20171030-潮州國中「龍應台的作文課」,作家龍應台親身教導。(謝孟穎攝)
「龍應台文化基金會」創辦人龍應台曾在潮州國中開設「作文課」。(資料照,謝孟穎攝)

比方她放影片,片中用一張白紙反覆折來折去,最後折成了可樂開瓶器,看完之後,她要求學生寫一篇〈如何用白紙打開可樂〉,最初孩子們懊惱不夠注意影片細節,接著又開始苦惱,打開可樂這個動詞要用什麼?撬?扭?掰?

有一回,她寫了14道題目給學生,身為小孩最難的是什麼、你心中大人的特質是什麼、若把全世界的鐘錶拿走,世上還有時間嗎……來到想做的是什麼,大半學生回答「想睡覺。」

「我看得有點心驚,當這麼多孩子渴望睡眠,就知道教育有問題。」龍應台嘆道,還有個孩子,小學時上過她的課,到了國中又遇上,原來活力四射的一個人,2、3年後卻失去活力了,她看了很是不捨。

20171030-潮州國中「龍應台的作文課」,作家龍應台親身教導。(謝孟穎攝)
鄉居歲月到國中、國小上作文課,比起教導起承轉合,「龍應台文化基金會」創辦人龍應台更想帶領學生思考。(資料照,謝孟穎攝)

所以她讓少女與作家相遇,一老一少,虛實交談間思索什麼是時空、什麼是存在、什麼是愛,作文課的思辯都給寫進書裡,「我希望讓少年進入哲思、文學,讓一個14歲的人願意思考,深思思想跟文學的境界。」

小鎮裡的溫柔抵抗:文學是最後維持信仰的方式

《大武山下》還承載多年來對環境的感慨。從大學起就被形容為「瘋狂」植物迷的她,南國歲月過得生機盎然,更多了動物相伴,烏龜、白鵝、公雞、家貓……全都進了書裡,與梔子花、白鶴芋、閉花八粉蘭同做配角,不寫做「它們」或「牠們」,龍應台寫「他們」。

她說動植物是人類的叢林姊妹,卻被人類殺了、毒了,甚至名字也不記得,所以要帶著謙卑與感恩來寫,「我感覺自己做為島嶼上的生物之一,但人類中心到個地步,身邊的東西都沒人看到了;不要吵什麼本省人、外省人、原住民怎麼樣,那都是人類中心。」

此間應有千鈞重。抒懷了城鄉、田野與世代後,龍應台還想用文字捍衛更多東西,「我會寫是因為亂世,我強烈認為現在是亂世,意思是語言失去功能,做為一個作者跟關心家國的人,這個亂世已經到一個地步,讓我覺得恐怕文學是唯一的抵抗。」

「所以不是躲到小說裡,是當有意義的辯論、建設性的語言都沒有用時,文學是我最後的抵抗,是一個有思想的人,最後維持所有信仰、價值、尊嚴唯一的方式。」

當年對時局的失望,終於在小鎮裡生長成溫柔的抵抗姿態,龍應台再次強調,土地有沉靜的力量,「鄉村平靜但不愚蠢。」

大武山下(取自龍應台臉書)
「龍應台文化基金會」創辦人龍應台臉書中,滿是她上山下海的鄉居生活剪影。(取自龍應台臉書)

她說,農民看到政府補助會去申請,但也會說這完全是買票,以前誰誰誰做過,完全沒效果,「所以這個鄉村,是不變的土地所展現的力量,所以書名叫《大武山下》,因為有恆定的力量在。」

回到鄉村,但她沒忘記曾經待過9年的香港─一個和她在時面貌不同、生活空氣也不同的香港,她把安住主角身心的禪師,置於香港大嶼山,隱喻了她的懸念,「這本書,送給台灣,也送給她曾經愛過的香港。」

新新聞174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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