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我用一句話來形容李登輝,我會這樣說:他是一位帶領台灣人找到自己身世的總統,他幫我們回答了我們是誰的問題,我們就是台灣人,句號。
李登輝前總統過世了。如果要說一個人的死亡象徵一個時代的結束,全台灣沒有人比他更適合這句有歷史重量的話。
台灣人所有可能選項他都試過
他出生在日治時代,曾經真心認為自己是日本人;他曾經加入共產黨,真心認為共產主義的解放,也許是社會應追尋的目標;他曾經加入中國國民黨,循著一個知識分子的仕途,一步一步爬到權力的最頂端;他也曾被看成是台獨教父,在政治生涯的最後階段,一言一行代表著台灣人的精神。
過去一百年來,台灣人所有的可能選項他都試過了,在他的時代中,我們不是生下來就知道自己是誰,不過,我想他會喜歡自己最後被記得的方式。
我們把時間點推回到一九八八年一月十三日蔣經國過世的時候,那時李登輝是中華民國副總統。李登輝值得後世紀念的原因,就在於一個很根本的問題:蔣經國留給他的是一個什麼樣的台灣?
八六年民主進步黨剛成立,在野黨挾著改革的正當性,挑戰的力道來勢洶洶。中山南路上的立法院,每天進出的是一群幾十年不用改選的立法委員,陽明山上的國大代表老態龍鍾,有的甚至吊著尿袋,這些人決定誰是中華民國總統。擺在他眼前的是一個與民意、社會嚴重脫節的政治系統,這個系統裡面已出現挑戰者,而唯一讓這個政治系統苟延殘喘的東西叫做法統。
做為一個沒有派系、沒有背景的本省人,他要在國民黨內部外省權貴保守勢力把持的生態中生存下來都是個問題,更不用說帶領國家邁向民主。他是威權時代統治者的繼承人,而且只是一個因緣際會下的繼承人,這一點他比誰都清楚。沒有資料顯示,蔣經國選他當副總統,就是希望他主導台灣的民主改革。不過,好險他知道自己要什麼。他必須釐清跟當時反對黨的關係,也必須小心國民黨內保守勢力的反撲。如果當時的他沒有堅定的意志,或者沒有高度的政治手腕,台灣是否有今天的民主,可能要畫上問號。
玩弄朝野兩黨與社會力於股掌
從八八年起,他主導台灣的政治改革,逐步完成廢止《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國會全面改選、總統直選等重大工程。在九六年第一次總統直選中,他帶領的威權政黨嚴格說來改得並不多,反省得也不很透徹,更不用說有向台灣人民道歉。不過,他的政黨並未遭人民唾棄,反而輕而易舉地贏得了第一次總統直選。
在他任內歷經了一次大規模的學運,不過他毫髮無傷。他太了解社會、太了解人性、太了解政治上的借力使力,最終成功地把反對力量納為己用,將國家往前推進。
同樣在他任內,統派獨派、外省本省,每天吵個沒完。他謹慎而狡猾地選擇自己的位置,他讓統派覺得他不會獨,讓獨派覺得他不會統,他讓保守勢力覺得他不會暴衝,讓改革勢力覺得他不會向保守力量屈服。他曖昧模糊、左右逢源、捉摸不定。同時他也引進地方勢力進入中央,打破了過去中央政治由外省權貴主導的態勢。
那幾年間,他被罵被批被鬥,不過事後看來,他有如操弄玩偶的人一樣,同時把國民黨、民進黨、社會力玩弄於股掌之間。每一件事最終都會照他的意思來實現。這種政治智慧、膽識跟執行力,甚至是帶有哲學高度的領導,接他後面的三位總統跟他相比,恐怕都只有幼稚園的程度。
扁勝選是李人生的優美轉折
當他覺得時機合適,就開始表達他心裡的想法,或者應該說,他那個階段所相信的價值。一句生為台灣人的悲哀,道破了這個島嶼上人民的無奈。他是在向台灣人民直接講話,這也是第一次有總統直接在跟我們講話。總統講的不再是反攻大陸的神聖使命,也不再是消滅萬惡的共匪,而是在告訴我們,我們到底是誰。儘管當時的社會有些人對這句話非常反感,不過,它觸動了台灣人那種百年來不能做自己的深層情感。
從九六年開始,他唯一思考的問題就是如何安全下莊。所謂安全下莊,講白了就是下台了之後不會被追殺。沒有資料顯示,二○○○年他是希望陳水扁贏;更沒有資料顯示,他有任何作為幫助陳水扁打敗國民黨。這一點很重要,否則我們會陷入一種將李登輝神化的危險。聰明如李登輝當然知道,陳水扁贏的意義是什麼。就在那個時候,李登輝完成了他漫長人生中,最後一個最重要且最優美的轉折。
我沒有任何企圖要幫李登輝蓋棺論定,這就留給以後的歷史學家。終其一生,他是一位複雜的政治人物,他對台灣有功,當然也有過。他還欠鄭南榕一個公道,也欠現今台灣政治的黑金當道一句道歉。不過,如果要我用一句話來形容李登輝,我會這樣說:他是一位帶領台灣人找到自己身世的總統,他幫我們回答了我們是誰的問題,我們就是台灣人,句號。再見了,李總統,謝謝你。
*作者為清華大學社會學研究所副教授,曾任國安會諮詢委員、總統府副秘書長與海基會副董事長兼秘書長。本文原刊新新聞第1744期,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