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一天專欄:邊陲精英與互聯網新秩序

2017-06-29 0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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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願結合、不願受政府招安的互聯網精英,能否在邊陲創造中心?

自願結合、不願受政府招安的互聯網精英,能否在邊陲創造中心?

對全球互聯網產業的新創精英而言,「中心 vs. 邊陲」的心靈圖像,給高速生滅的網絡產業帶來一股捨我其誰、自命不凡的歷史感。血氣方剛、不甘人後的互聯網精英當中,似乎有相當比例的《星際大戰》影迷。他們總是正在與腐朽邪惡的銀河帝國進行殊死革命,幻想能在帝國的廢墟上重建自由、平等、博愛的新希望。亂紀元英雄出少年,印證了楊虎城的名詩:「西北山高水又長,男兒豈能老故鄉?黃河後浪推前浪,踏上浪頭幹一場!」此時不幹,更待何時?但空有幹勁難成大事。互聯網精英可別忘記了,帝國的死星太空站是靠敵後情報、高明戰術、義士鄉勇、宗教動員、與盲目幸運才打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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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融資本家透過槓桿操作成為每天全球數以兆美元計的市場管理者,金融監管又高度複雜,金融業的既得利益與因循心態,處處可見,創新非常困難。全球金融業早已高度數位化,可說是人類文明史上最早出現的高度倚賴大數據的互聯網產業,只是這個互聯網誕生的時間遠早於智能手機。對有志新創的精英而言,任何在金融業試圖推動的「體制外」創新進展,彷彿是一場由窮鄉僻壤向繁華帝都進攻的萬里長征。「中心/邊陲」的比喻,因此讓互聯網金融科技新創界感到十分貼切。

從技術觀點來看,金融服務的本質並不複雜 – 降低跨時空風險移轉的交易費用並賺取合理的服務費。未來金融服務還會有很多新型態,但本質應該不會有大改變。隨著互聯網高速發展,個人、企業、金融機構、主權國家及國際組織的關係,很難用傳統「中心/邊陲」的定義劃分。金融業一直都有多中心化的市場結構,只是個別市場節點,是由一些有資本與信用的大型金融機構承擔風險、居間撮合,多年積累後形成規模、信譽與技術能力的差異。背後的斑斕歷史,是用戰爭的鐵與血鍛造而成。很接近Hedley Bull在其名著《無政府社會:世界政治中的秩序研究》中所提出的「新中世紀主義」(New Medievalism)勾勒想像的國家體系的替代形式:

「主權國家可能走向消亡,而且取代主權國家的並不是一個世界政府,而是一個現代和世俗的、類似存在於中世紀西方基督教世界的世界政治組合形式 ⋯⋯ 假如現代國家要同地區性和世界性的權威以及次國家(sub-state)或次民族(sub-national)的權威一起分享對本國民眾的管轄權 ⋯⋯ 那種權威重疊與效忠對象交叉的結構,可能一方面把各國人團結在世界社會之中,另一方面又防止權力集中在一個世界政府的手中,從而避免主權國家體系中通常面臨的危險。」

從全球尺度來看,中心與邊陲的金融精英爭奪資源與勢力範圍的場域,因為互聯網科技而在新的維度上展開。互聯網科技的持續快速擴展,一方面強化了掌握優勢資訊技術的大國利用諸般手段全球制霸的能力,資訊的快速傳播,以及平民及弱國在運用資訊科技方面的「駭客化」,也同時弱化了大國無限制貫徹國家利益的潛力。在新維度的激烈鬥爭上形塑的「中世紀」互聯網新秩序,不見得比既有的體系更有秩序。Hedley Bull指出,多極的世界社會秩序或許得以建立起來,為社會生活的基本目標提供堅實的基礎,但如果這種政治的組合形式與過去的基督教世界差不多的話,其自身所包含的「暴力與不安全因素」會比現代國家體系更加無所不在與難以消除。

以此視角審視在全球金融中心邊陲地帶激情上演,並且已經引起中心精英高度關切的區塊鏈革命,可以看到非常多引人入勝的場景,彷彿人類金融發展史在眼前以互聯網的速度重新演化一次,而且還沒人知道未來會如何發展。區塊鏈是一個原生於互聯網上的分佈式數據庫,有能力透過網絡創造「信任」。信任正是任何金融、社會與政治秩序得已實現的基礎,從而讓邊陲精英有機會利用互聯網快速獲取資源、形塑未來。

許多知名投資人認為,區塊鏈將重新定義互聯網,但如何定義互聯網是一個很難有定論的問題。全球互聯網的持續演進,提供了區塊鏈技術賴以運作的基礎建設與持續演化的溫床。人類如何利用新思維與新技術來解決問題這個行為本身,才是互聯網不斷重新定義自身的原動力。區塊鏈不會是這個長期演進的「歷史終結」,但顯已成為必經階段。

相比於傳統單中心化的架構,區塊鏈多中心化的架構在某些領域有先天的優勢,也有其劣勢。全球各地法律規章與風土民情不一,而且最近愈發有「合久必分」的態勢。除非出現一個一統天下的國際新秩序,統一的數位貨幣很難實現。即使霸權如美國,也無法令美元成為全球所有國家法理上的硬通貨,雖然美元有事實上難以取代的市場地位。長期來看,市場力量會促進各種金融科技架構的動態供需平衡。互聯網技術的演進會讓許多金融交易愈發數位化、移動化、碎片化、即時化,未來還會有許多變貌。這個趨勢不會因為個別政府或企業的阻撓而停止。

如今比特幣總市值已將近400億美元,領先的比特幣交易所得月均成交量都已經站穩在十億美元等級的規模,數位貨幣能否從金融秩序的邊陲地帶成長為一股不可忽視的有生力量,愈發成為全球投資人的關注焦點。跨國金融機構與央行投資探討如何利用區塊鏈技術為既有金融體系「換心」但不使用比特幣,是在試圖避開數位貨幣跨境超主權的技術特性在法規面與主權面向造成的尷尬。這在技術上完全可行,但與數位貨幣的開源精神相左。考慮到目前全球金融業的情況,妥協是必然的。可以預見更多與數位貨幣脫鉤的區塊鏈應用出現,但並不會讓數位貨幣消失或邊緣化。

這個現象可以用資金流向來解釋:把比特幣當成大型權值股,那摩其他數位貨幣 — 以太幣、萊特幣、瑞波幣等等,就是小型成長股。其實從全球資本市場的角度來看,也不過就是一檔中型股票的量體。與總市值高達8兆美元的黃金,與在外流通總額高達15兆美元的美國公債、以及估計高達300兆美元的全球金融資產相比,數位貨幣引人憧憬的成長空間巨大。只要趨勢不變,那麼資金必然會繼續流入這些數位資產,推升整體數位貨幣的總值。就算全球政府聯合查禁「體制外」數位貨幣,也只會把數位貨幣逼入地下。地下金融是人類文明的影子,只能羈縻共處,無法趕盡殺絕。

由於比特幣的先行者優勢,以及部分主權國家對比特幣的支持,事實上已讓迅速成熟的比特幣產業取得了某種難以取代的「正當性」與「信用」。除非有關於比特幣演算法本身的根本危機,這個信用基礎也不容易被摧毀,但風險是存在的。從去年開始爭議不斷的比特幣「擴容」升級的方向,已經成為比特幣產業中的基本教義派與市場務實派的路線鬥爭。目前最引人關注的BIP148(Bitcoin Improvement Proposal 148號)就是一個顯例。由於這個演算法在比特幣區塊鏈的開源社群中引發的爭議很大,若不小心處理,甚至可能導致比特幣區塊鏈「硬分叉」(hard fork)的「裂教」(schism)級事件,已經對比特幣的市值增長構成影響。

比特幣產業中的既得利益團體應該會努力運作,勸阻威懾兩派懸崖勒馬,冰釋矛盾。
比特幣產業中的既得利益團體應該會努力運作,勸阻威懾兩派懸崖勒馬,冰釋矛盾。

有陰謀論者認為,不能排除有資本大鱷散佈謠言、製造恐慌以在震盪行情中套利的可能。從人性來看,一旦讓比特幣區塊鏈出現不穩定的分叉,「相互保證摧毀」(Mutually Assured Destruction,MAD)發生的機率遠高於零。比特幣產業中的既得利益團體應該會努力運作,勸阻威懾兩派懸崖勒馬,冰釋矛盾。另一方面,個別數位資產陣營能否捐棄成見,與企業與政府溝通協調,務實解決問題,將會影響個別數位貨幣之間的相對強弱勢。雖然要判斷數位貨幣市值龍頭誰屬,為時尚早。投資人亦將持續關注與下注。這是任何新興產業發展中的正常現象。

目前看來,以太幣挑戰比特幣成為數位貨幣龍頭的動能很強。以太坊同時擁有充滿活力的公共開發者社群,以及專為企業需求而提出的區塊鏈基礎架構。最近很多透過「首次上鏈公開發行」(Initial Chain Offering)辦理的群眾募資專案,都有發行自己的數位貨幣換取以太幣的計畫。這個風潮推升了以太幣需求,造成以太坊區塊鏈網絡壅塞。這固然彰顯了以太坊陣營的活力,考慮到以太幣在短短一年內暴升30倍,若某些高度投機性的ICO專案出現問題自爆,以太坊產業的形象將受打擊。

打一個粗糙的比喻:ICO代幣是區塊鏈世界的軟通貨,比特幣與以太幣是硬通貨;有心人士向市場發售軟通貨交換硬通貨,與其說是一種預售,本質上與「打白條」無異。在《金融科技與貨幣超限戰》一文中,我提及二戰時日軍利用軍票及各種傀儡貨幣劫掠佔領區財富與打擊敵對政府統治威信的歷史。陰謀論者認為,許多沒有技術含量的ICO群募專案不過是資本大鱷吸幣的傀儡,確有所本。金融監管機構對ICO態度曖昧,固然有不願掐死新創青苗的苦心,但也不可能坐視投機狂潮惡化。就算監管機構袖手旁觀,市場參與者也會用實際行動公審區塊鏈業界的惡質作為,龍頭企業與意見領袖的自清自律,非常重要。

如果金融邊陲精英成功利用區塊鏈技術構建互聯網新秩序,這個新秩序仍將需要金融服務的潤滑,從而讓既有金融業的過剩「產能」有了新的應用場景。由於市場深度與廣度尚待擴充,數位貨幣的資產屬性與針對數位資產的授信能力亦不明確,導致相關的數位貨幣避險工具不足,投資投機需求以外的實業需求也還太低,受高度監管的大型金融機構因,也無法立刻將針對外匯、債券、股票與商品原料開發的各種資產證券化與衍生品風控的技術挪來服務區塊鏈秩序。但金融業針對數位貨幣與區塊鏈催生的金融物聯網開發服務,是遲早的問題。

多中心化的網絡協定新範式將導致許多金融服務的變貌。以目前互聯網金融最先進的中國大陸為例,最顯而易見的就是無處不在的移動支付。現在還是人對人、人對商家;未來可能是機器對人、商家對機器、機器對機器。如果把中國想成一個封閉世界,對照到當前全球市場,可以清楚看見,區塊鏈技術所能創造的未來,等於用新的互聯網技術打造一個開放的微信。微信現在能讓用戶做什麼,未來區塊鏈上驅動的各種網絡服務就可能可以讓用戶做什麼。

在這樣的美麗新世界中,佔據主導地位的不見得是被認定為搞壟斷的互聯網巨頭,而可能是掌握了互聯網技術與思維、有能力整合金融與製造的跨國財團組成的企業網絡。援引新中世紀主義的框架來分析此一命題,可以推斷,在互聯網演進的下一階段,將會出現更多在既有互聯網生態系邊陲上打造各種新秩序的具體行動,並持續與主權國家、跨國企業、互聯網巨頭構建的全球及在地秩序博弈與競合。甫於2017年二月底宣佈成立的以太坊企業聯盟(Enterprise Ethereum Alliance,EEA)就是一個顯例。EEA創始成員囊括全球尖端金融、科技及新創企業,企圖共同構建一個兼顧開源與秩序、真正實現多中心化的次世代互聯網。

這是一個很大的願景。實現的關鍵,不在技術研發能力,而在持續培育更多具備戰略思維與經營能力的複合型精英人才。結合了人工智能與區塊鏈技術的互聯網,完全有可能演變為Matrix + SkyNet的極權反烏托邦。在極端的革命新秩序中,從邊陲向中心前進的精英,難保不會成為生來更平等的新權貴。如何確保這些新型精英們謙沖自抑,有所不為、以人為本的價值觀,將是區塊鏈與互聯網產業持續發展的最大挑戰。借用Hedley Bull的話:

「在可見的未來或不可預知的未來,技術的進步或退步,道德和政治思想或科學與哲學思想上的革命,以及軍事、經濟或生態上的災難等,都會從根本上改變我們對世界政治組合的認識 ⋯⋯ 我們自己的想像力是有限的,我們超越歷史經驗的能力也是有限的」

挑戰非常巨大,我們仍然在路上。

金融互聯網的邊陲精英成為中心當權派之後,能否超越資本主義的金字塔,猶待觀察。
金融互聯網的邊陲精英成為中心當權派之後,能否超越資本主義的金字塔,猶待觀察。

*作者為旅居香港的金融觀察家與專業投資人,源鉑資本(Kyber Capital)執行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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