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岸關係曲折多，臺灣政壇風波惡。為了保護國家公務員，除了少數特例，作者不揭露牽涉其中的文官身分，謹懷深切感激。
飛彈來襲───
「圓山指揮所」可用來召開戰時國家安全會議之用，另有二十二間各部會作業室，共可容納約兩百一十人，其中包括總統、行政院長和國安會祕書長等重要職務，還設有專用寢室。這間作為首座「國家政軍指揮中心」的指揮所， 內部資訊系統比照在旁的軍方「衡山指揮所」打造，同樣擁有C4ISR指管通情能力，並可與國軍的「博勝系統」連結。在會議室內，偌大的電視螢幕可直接看到共軍兵力部署，以及戰機起降和船艦出沒的資訊，提供三軍統帥下達決策指令。—吳明杰，二○○八年四月十七日 《中國時報》
清晨四點半，被手機鈴聲吵醒。
「共軍剛發射了第一波飛彈，賴主委已登上裝甲車，請您立即前往圓山指揮所。」
電話那端的同仁聲音很鎮定。
終於開戰了。過去兩個禮拜，國安會緊盯著國防部，不時傳來訊息告知共軍的動向。訊息愈來愈頻繁，共軍的意向愈來愈明確。五天前，陸委會同仁開始輪流值夜，守著保密電話，等候隨時可能爆發的戰情。
不到十五分鐘，我趕到圓山指揮所。天際曙光未露，這個藏在山洞的地下碉堡，早已燈光通明，像蜂巢，裡面擠著各部會的戰時辦公室。圓山指揮所原是陸軍總部的廢棄指揮所，歷經三年耗資一億多整建，做為國家政軍指揮中心的主指揮所，戰時供總統與政府各機關進駐，和俗稱衡山指揮所的國軍聯合作戰指揮中心比鄰，密道相通，兩個指揮所都藏在挖空的山腹裡。
我報到的山洞口在實踐大學體育館旁，通北街一四五巷。著裝野戰服的少校軍官收走了我身上的電子器材，帶我在迷宮般的走道拐幾個彎，快步到了陸委會戰時辦公室。三坪的房間塞了五張桌子、五部電腦，劉德勳副主委、企劃處處長、經濟處專門委員和資訊室專員都到齊了。專門委員對著副主委唸出最新收到的戰情：中共發射了第二波飛彈。數量未明。訊息裡沒提到彈著點。災害剛發生，傷亡報告不會這麼快就有，但我們得立即反應。
在我抵達戰時辦公室之前，副主委已經命令同仁監控陸方即時訊息：國臺辦和國防部有沒有公開講話？立即回報。此時，間隔二十分鐘，射了兩波飛彈，副主委斷定這絕對不是誤射。但他還是下令，透過兩岸的正式協商管道，臺灣的海基會與大陸海協會，要求陸方即刻表明態度，萬一是誤射，趕快承認並澄清。資訊室專員火速地把指令傳給山洞外的同仁執行，也將陸委會此刻的處置，同步傳給中央軍政指揮中心。如果臺北市濟南路上的陸委會辦公室沒被飛彈摧毀，全體同仁應該早都齊集待命了。
副主委又下令，透過陸委會與國臺辦建立的直接聯繫管道，向陸方求證：飛彈攻臺，是不是人民解放軍的脫序作為？解放軍現在受不受中共中央的節制？目前中共對臺小組的角色為何？中共內部是不是出了什麼亂子？
這個直接聯繫管道，是國家機密。
兩岸形勢詭異，我們不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對岸不承認中華民國，臺海雙邊的經濟交流卻愈來愈頻繁，在陳水扁總統執政時到達最高峰，衍生出許多問題，需要兩岸政府坐下來談談，但兩岸的政府機關又不能直接對口，因此透過白手套搭建聯繫平臺，臺灣的海基會與大陸的海協會，就是兩岸擱置主權爭議，協商民生問題的管道。然而，從直航到共同打擊犯罪，從農產品檢疫到食品安全，馬英九上任總統後兩岸談的事情太多了，陸委會作為統籌協商的主管機關，同仁免不了跳過海基會就直接聯繫起對岸官員，脫下手套打交道直爽俐落多了。直接聯繫管道，是國家機密，陸委會一直瞞著海基會，行政院和各部會也不知道。這個聯繫管道，陸委會與國臺辦有默契，不同於海基、海協的事務性溝通管道，是政治管道。
透過陸委會的管道直接質問對岸，單刀直入較無顧忌，也表示我們的關心：國臺辦還好嗎？飛彈攻臺，你們是不是也狀況外？
上次中共武力犯臺，一九五八年的八二三砲戰，兩個小時內六百門重砲齊發， 五萬七千發砲彈轟擊不間斷。我急著想知道這次間隔二十分鐘的兩波飛彈的規模和源頭，都是同一型武器？從陸上發射？從海上發射？彈道導彈和巡弋飛彈都有？都發射自同一部隊？還是來源各有不同？曾任職國安局的退役將軍某少將指導過我，飛彈發射和男性射精一樣，無法立即一射再射，他引用生殖學的比喻，次數與間隔是評判對方意圖與能量的關鍵。我將我的關切向副主委報告，他點頭，資訊室同仁馬上把我的問題傳給指揮中心。
呈報資訊、擬定處置方案、傳報指揮中心，這些動作瞬間完成。我抵達戰時辦公室還不到三分鐘，邊討論戰情的同時，我們建構完成了緊急應變的處置程序，經濟處專門委員指揮資訊室專員，在電腦上同步架構好行政流程，平常層層上呈的科層組織，在這五人小房間內迅速轉成扁平的應變中心。主委賴幸媛就任後，她力邀李登輝總統時代的國安團隊訓練陸委會同仁，針對危機處理與談判兩個核心項目上課，協助發展危機劇本與兵棋推演，我們的訓練未臻成熟，考驗便來了。
未見指揮中心或是總統府公開發表聲明，劉副主委要求先備好陸委會的聲明草稿，等總統府發表公開聲明後，我們配合府方基調再調整、公布。我筆快，自願寫稿。稿子裡譴責大陸當局摧毀了兩岸雙方過去推動和平發展的一切努力，亞太區域局勢動盪崩壞，中國大陸將成為國際社會的共同敵人。此時不得不扯入國際因素，自己吹哨子壯膽，盼美、日愈早介入愈好。但我稿子的真正重點是臺灣人民：
「……一九三一年的九一八事變，中華民國國民與國軍只有暫時撤退，沒有永久屈服；一九一五年噍吧哖事件，臺灣先烈埋骨玉井萬人塚，後世永昭。歷史殷鑑，此刻臺灣土地上的所有人民，不管先來後到，會展現先祖抗日般地堅毅韌性，蕃薯不怕落土爛，只求枝葉代代湠。」
中共，特別是國臺辦，是陸委會新聞稿的最忠實讀者，他們總逐字審視、解讀陸委會的訊息，因此我稿子裡語帶玄機且留三分餘地，罵人的部分只寫中共中央以及大陸國防部，呼籲懸崖勒馬的部分，則特別提及國臺辦。我不會罵遍了全中國大陸，斷了可能的管路。
兩岸這一盤棋，臺灣最大的籌碼是臺灣人民，包括我們的經濟實力與政治制度，都是面對大陸時最重要的資本；其次才是以美國為首的國際社會。我的新聞稿裡充分凸顯這項差別，我不確定我的認識是否與總統府一致，可以預見的是，總統府的聲明裡一定會有什麼中華兒女、中華文化的字眼，對錯不論，重點是這些字眼無法召喚當今臺灣年輕人的熱情與支持。府中有人常忘了，對大陸喊話時，真正重要的讀者是臺灣人民。
指揮中心傳來第三波飛彈來襲的戰情，我們也看到了各部會傳報指揮中心的處置作為。外交部已聯繫各國駐臺單位並直接聯絡美國國務院與白宮國安會，給國務院的電話裡，外交部強調，如果美國打算撤僑，中華民國會盡力支援。意思是，情況危急，你們該出手了吧。我相信，國安會祕書長也已與美國軍方和國務院連上線，要求美國出兵。要求美方軍艦集結菲律賓海峽？還是調動駐日、韓陸戰隊？我們的機密權限看不到這訊息。
此刻，山洞外的世界是哀嚎驚慌還是動員作戰？我們的手機在進入圓山指揮所時都被扣留了，防止洩密，也阻斷了我們接收外界訊息，其實山洞深祕，就算有手機也收不到訊號。無從窺探外界，我們只能接收政軍指揮中心提供的的戰情與新聞簡訊，對這種官方單一窗口所匯集、過濾的資訊，我總不信任也不耐煩。二○○九年八八風災時，中央災變中心根本無能迅速掌握全貌，不知災害嚴重，政府官網揭露災情總是比新聞報導慢幾個小時，那時最讓人驚歎的是網民自發建立的災情網頁，更新迅速，有效率地指引救災物資該往哪邊送。雖然到頭來，還是官方發佈的數字最權威精準，但公部門比較像是溫室花朵，而不是捲起袖管涉水爬山的前線部隊，要掌握微妙的社會氛圍，公部門難著力。
第四波、第五波與第六波飛彈接連而來，每波間隔只有十分鐘且量多。藉用某將軍的生殖學比喻，對岸這支飛彈部隊有備而來，吃了威而鋼而不是鳥頭牌愛福好，因為愛福好「愛扶好」。或者出襲的部隊不只一支。此刻全臺整備最齊全的應該是國軍，大陸蠢動跡象初露，國軍便拉高備戰，三天前全部禁止休假，封公共電話，禁止寄信，官士兵全寫了遺書，晚上穿戰鬥服就寢，連三天吹戰備演習，車輛備料全補齊，彈藥搬回各連上保管，私人物品打包統一鎖起。此時國軍承擔臺灣人民的冀望，我期待國軍歷次的高裝檢確切精實，不是cosplay。
國軍上次如此警戒，是一九九六年的臺海危機，大陸對臺灣南北海域試射飛彈並軍事演習嚇阻。結果李登輝總統當選，得票率過半，之後他還提出了兩國論。此後中共一直是民進黨的稱職助選員，如今六波飛彈連下，中共不甘寂寞扮演起臺獨的催生婆了。
接連著第七、第八、第九、第十波飛彈來襲。美日現下態度如何，沒看到政軍指揮中心揭露任何動向，此刻外交部一定忙翻了，我們決定撈過界。平日陸委會外賓造訪頻繁，兩岸關係是外賓訪臺時感興趣的題目，因此陸委會從主委以降，認識不少外國政要與智庫，我們決定要同仁們分頭聯繫這些國際友人，讓陸委會的立場國際周知，飛彈襲臺，整個亞太都會被捲入。
行動代號：休戚與共，別名：拖人下水。副主委下令啟動。
（註：關於「飛彈來襲」的事實真相，於作者新著中另有說明）
＊作者為臺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碩士、倫敦大學伯貝克法律學校博士。曾任新北市政府經濟發展局局長、行政院中部辦公室副執行長、陸委會主任委員辦公室主任著有《地方派系》（揚智出版社，1996）、《低端的真相──街頭律師眼中的東倫敦華人移工》（秀威出版，2018）。本文選自作者新著《協商總在晚餐後：賴幸媛與王毅的祕密管道》（獨立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