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乏責任感與良知的論者和政治人物別有用心地渲染、利用史達林神話……這個歷史無知與社會不滿的綜合體有多危險呢？
奧列格·賀列夫紐克（Oleg V. Khlevniuk）
習近平不滿足於當毛二世，要當史達林的繼承人
前白宮國家安全顧問波頓出版新書，批評川普總統對習近平妥協，希望習近平通過大量購買美國農產品來幫助其實現競選連任成功。很多反對川普的人對波頓的書推崇備至，其實他們並不欣賞波頓，只是波頓為他們仇恨川普的心理提供了足夠的證據和彈藥。
然而，波頓的致命錯誤在於，他沒有搞清楚國家安全顧問這個職務的職業倫理是什麼。擔任這個職務的人是執行和貫徹總統的思想與戰略（當然，他也可以提出其建議），而不是強迫總統全盤接受其思想和戰略——如果他比總統高明，乾脆由他來當總統好了。
波頓對川普政府對華政策的批評是無中生有，因為他的繼任者比他更強硬——波頓在任上時，從未公開顯示此種強硬立場。2020年6月24日，現任白宮國家安全顧問歐布萊恩（Robert O'Brien）在亞利桑那州鳳凰城對二十多名企業領袖們發表了近30分鐘的對華政策演說，嚴厲批評中共在中國的極權主義統治及對世界輸出意識形態的擴張計畫，並對過去美國的對華政策提出全面反思與糾正：「此前，隨著中國變得更加富裕、更加強大，我們認為中共會自由化，去滿足其人民日益增長的民主願望。這是一個大膽和典型的美國想法。它出自我們先天的樂觀主義和我們戰勝蘇聯共產主義的經歷。不幸的是，這也證明太過天真。」他指出：「這個誤判是美國外交政策1930年代以來最大的失敗。」而美國之所以會誤判，是忽視了中共的意識形態特質。這是迄今為止美國官方對美國對華政策最徹底最深刻的反省，將時間節點上溯到上世紀30年代，也就是說，美國當年在中日戰爭中偏向中國、對日本實行戰略物資禁運、日本由此偷襲珍珠港引發太平洋戰爭，這一段歷史也有重新闡釋和評估的可能性。
歐布萊恩抨擊中共打壓異議人士，將數百萬維吾爾人和其他少數民族人士關進再教育營接受政治洗腦，中共還通過國家駭客竊取數千萬美國公民的個人資料，「中共就是希望知道有關你們的任何事情，就像他知道中國公民的每件事情一樣」。他誓言：「川普政府將揭露中共的理念與陰謀，不只針對香港或台灣，而是針對全世界。川普總統明白永久的和平，來自自身的強大。美國是世上最強大的國家，我們不會向中共低頭。」顯然，歐布萊恩的強硬立場得到了川普的支持和授權。
歐布萊恩在演說中細數川普政府已對中共採取的七大反擊措施，包含對華為的禁令、國務院將九家中國官媒列為外國使團、針對壓迫新疆人權的21個中國政府實體及16個中國公司祭出出口禁令、因世衛組織受中國控制而終結美國與世衛組織的關係、限制解放軍背景的學生簽證、暫停美聯邦退休基金對中國股票投資計畫以及由國防部列出多家被解放軍操控的公司清單。他表示，這一系列對付中共的措施只是剛開始，更多的制裁措施將陸續出台。
該演說最大的亮色是，歐布萊恩表示：「中國共產黨是馬克思列寧主義機構，黨的總書記習近平將自己視為史達林的繼任者。中共力求全面控制人民生活，包含經濟、政治和人身的控制，還有最重要的對思想的控制。」習近平思想控制野心不僅限於本國人民，還企圖控制全世界。這是美國政府內閣級官員首次點名批評「老大哥」習近平，且將習近平與史達林相提並論——毛澤東一輩子也趕不上史達林的是，史達林生前確實是共產世界獨一無二、呼風喚雨的領袖。歐布萊恩準確地點出習近平最大的野心不是成為毛澤東，而是成為史達林，習近平要成為反美和反西方的世界級領袖，要讓中國傳統的天下體制和共產極權主義征服全世界。
所以，理解習近平，僅僅理解毛澤東是不夠的，還必須理解史達林。理解史達林，就必須讀俄羅斯歷史學家奧列格·賀列夫紐克的《史達林：從革命者到獨裁者》一書，這是迄今為止最好的一本史達林傳記。
特務治國和將特務當做替罪羊
奧列格·賀列夫紐克是莫斯科「俄羅斯國家檔案館」資深研究員，專長領域為史達林主義，研究史達林逾20年。他以新近公開或解密的檔案史料，諸如史達林私人信件、備忘便條、政治局文件、國安機構資料等為基礎，建立史達林時期的蘇聯論述。他指出，史達林統治蘇聯的秘訣，首先是特務治國。這既是史達林的權力運作模式之一，也跟其性格和品質息息相關。大量檔案資料都印證了史達林的統治的恐怖、懲罰及報復性質，這些資料足以讓人有如下的強烈感覺——史達林親自組織恐怖行動，不僅是因為「公務需要」。顯而易見，權力的黑暗與血腥場面十分吸引史達林，他從中得到不少樂趣，甚至心靈上的滿足。史達林沉浸在暴力、挑釁與殺戮的世界，病態的多疑性格因為這血腥的「滋養」而愈發強化。由於堅信敵人無所不在，他可以輕易發動大規模的暴行。毋庸置疑，上述史達林的個人特質是1920到1950年代恐怖政治的重要元素。
史達林用特務治國，卻也時不時將特務拋出作為「平息民憤」的替罪羊。在羅馬帝國和奧斯曼帝國的歷史上，很多皇帝或蘇丹都成為近衛軍的傀儡或玩偶，近衛軍任意廢黜並殺害皇帝或蘇丹，推舉其他皇族或將軍取而代之。史達林絕不會讓此情形發生，他十分倚重國安及懲治機器，卻沒讓自己成為它的人質。他授意國安單位執行各種骯髒的任務，與此同時也十分清楚，自己操的是把「革命雙面刃」——他有可能被反砍一刀。為了有效牽制特務人員，他採取的主要手段是不定期地施行「人員淘汰」，並在特務圈內搞相互迫害。在這方面，史達林甚至有一套自己的理論，他當面告訴國安安全部部長伊格納切夫：「特務人員只有兩條路可走——要不升官，要不進牢。」
1938年年底到1939年年初，大恐怖即將結束之際，史達林啟動了「預防性退場機制」，葉若夫撤職並處決。史達林曾對飛機設計師亞可夫列夫解釋迫害行動的原因：「葉若夫卑鄙下流！他害死了很多無辜的人。所以，我們把他槍斃了。」實際上，對列寧時代的元老動手，哪裡是葉若夫的權限？情況完全在史達林的控制下：迫害力道需要加強、減弱，或完全終止迫害，都由他掌控。他把國安單位和黨機構牢牢抓在手裡。所有關入勞改營或執行死刑的判決都由莫斯科做最終裁定。
雖然從來沒有任何一個秘密警察頭子有過背叛史達林、自立為王的想法，他們每一個人都對史達林忠心耿耿，但史達林並未因此放過他們。史達林時代的秘密警察頭子沒有一個得到善終，如果不是他突然去世，貝利亞將是下一個替罪羊——史達林已著手搜集貝利亞的黑材料了。不過，貝利亞雖然逃脫了史達林的整肅，卻被其政治局同僚們聯手逮捕並處決。
與史達林不同，毛澤東更偏愛用「汪洋大海般的人民戰爭」的手段來治國。習近平則融合史達林和毛澤東的手段，又利用數位科技，打造了密不透風的警察國家。正如媒體人維尼描述的那樣：「對於統治者來說，讓民眾恐懼，是最安全的模式。在愛這個政府完全不可能的情況下，讓你沒有任何尊嚴，讓你怕它，理所當然。中國獨特的地鐵安檢，就是出於這個目的：消磨你的自我認知，讓你從消費者、服務購買者變成被管理者、服從者。能不能乘坐不取決於你花錢買了票，更取決於某些人允不允許。」習近平掌權以來，對被其稱為「刀把子」的安全部門的清洗的強度，超過軍隊，也超過了包括毛時代的中共歷史上的任何時期。毛時代，羅瑞卿等幾任公安部長都被清洗，但作為更高層的特務頭子的周恩來和康生等人巋然不動。習近平廢除了後毛時代「刑不上常委」的潛規則，將「政法沙皇」周永康拿下，將身兼國際刑警組織主席的公安部副部長孟宏偉以及負責國內政治保衛（國保）的公安部副部長孫力軍以腐敗罪抓捕審判——後者是曾任政治局委員、中央政法委書記的孟建柱的秘書，孟建柱亦岌岌可危。這些共產黨酷吏重蹈了武則天時代酷吏「請君入甕」的覆轍，而更多的酷吏還在爭先恐後地上位。
對於獨裁者來說，經濟必須為政治服務
被海耶克稱讚為「與韋伯和米塞斯並肩的、社會主義經濟問題的頂級研究者」的俄國經濟學家布魯庫斯，是最早解釋計畫經濟必然造成巨大災難的學者，因此被剛剛奪取的布爾什維克放逐海外。布魯庫斯敏銳地指出：「正是在社會主義制度下，不僅在政治生活中，而且在經濟生活中，全能國家露出其面相。象徵霍布斯筆下徹底吸乾人之個性的列維坦巨怪的，既不是舊時西方的君主主義國家，也不是當代的民主主義國家，而是社會主義國家。」
奧列格·賀列夫紐克在這本史達林傳記中寫道，史達林沒有經濟領域的專業素養和實務經驗，卻偏好用暴力手段和行政高壓解決問題。他堅信執政者可以用相對省事的方法，肆無忌憚地強迫經濟為政治服務。他在經濟上的非常手段，往往帶有明顯的政治目的。比如，史達林制定的第一個五年計畫以及農業合作化政策，是為了鞏固其權力，將布哈林等溫和派力量掃除掉。至於這樣的經濟政策造成什麼局面，不是史達林所關注的焦點。結果是顯而易見的：第一個五年計畫（以及後續的所有五年計畫），打造的是低效率、高成本、低創新的工業化模式。
在農村，農業合作化運動造成帝俄時代不曾有過的大饑荒。大饑荒於1932到1933年達到高峰，總死亡人數約500萬到700萬人。奧列格·賀列夫紐克將其稱為「史達林饑荒」，因為正是史達林的政策造成了饑荒，饑荒是史達林強力工業化和農業集體化政策的必然結果。而饑荒情況將變好或變壞，主要取決於決策者史達林的一念之差。從經濟生產的角度看，不合理的集體農場制度在效益上難以取代所謂的「富農」。不過，正是因為有集體農場，國家才能相對容易地從農村榨取資源。
與之相比，中國的大饑荒死亡人數大約是蘇聯的5至10倍，也可稱之為「毛澤東的大饑荒」。習近平向毛澤東和史達林學習，為達成其政治目標而大肆破壞經濟規模，如強力推動「國進民退」政策。《外交政策》雜誌主編在喬納森·泰珀曼（Jonathan Tepperman）在《中國的大躍退》一文中指出：「在反腐的幌子下，習近平主席實際上有計劃有步驟地廢除了使中國經濟過去四十年的驚人增長成為可能的每一項改革。由於他正在摧毀使中國奇跡得以成功發生的許多機制，這個國家面臨經濟成果得而復失的危險，在政治上正朝著一個低效無能、脆弱好鬥的警察國家演變（不妨想想一個相對開放的巨型版朝鮮）。應該對此感到擔憂的不僅僅是十四億中國公民，還有我們所有人。」
習近平將傳統上由總理主導經濟政策的權力收歸自有，李克強除了提倡「地攤經濟」之外什麼也做不了。喬納森·泰珀曼指出，由於個人專制的獨裁統治必然不喜歡承認錯誤——它不允許有任何東西來破壞無所不能的領導者的神話——中國很可能不再具有靈活的糾錯能力，也無力對付拖累經濟的一些根本問題，諸如：過度依賴臃腫和低效的國有企業，這些企業自習近平上任以來變得更大和更有權力；危險的高債務，尤其是地方政府的債務；以向不必要的基建建設注入更多現金的方式來應對經濟衰退的趨勢等。事實上，習近平不可能解決任何上述問題，反倒使它們越發嚴重。如果不進行改革，隨著每一次新的破壞預算的行為，中國發生一場異常嚴重的經濟危機的可能性持續上升。摩根士•丹利新興市場股負責人魯奇爾•夏爾（Ruchir Sharma）預測說：「最要緊的問題是，像壞賬、過熱的房地產市場、超大型國有企業之類定時炸彈中的任何一枚會不會爆炸。」經濟學家加布埃夫則指出：「由於習近平的集權，即使有炸彈即將爆炸，也沒人會發出預警。而且因為他實際上並不太懂宏觀經濟學，所有人又都特別害怕犯上，一旦這類問題發生，他極有可能應對失當。」這些看法在這一點上是一致的：習近平如同庸醫，加速了中國這個病人的死亡。
史達林沒有完成的第三次世界大戰，習近平會開打嗎？
習近平效法史達林的第三個方面就是「好戰分子」。
史達林對多場大規模的戰爭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比如對芬蘭的戰爭、吞併波蘭的戰爭及第二次世界大戰。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元兇不單單是希特勒和日本天皇，史達林也是罪魁——史達林將自己設定為受害者及反法西斯主義者，他相信勝利者可以偽造歷史。俄羅斯總統普丁不惜冒著武漢肺炎病毒擴散的風險也要在紅場舉辦紀念二戰勝利的大閱兵，並對《希特勒-史達林條約》（也稱《蘇德互不侵犯條約》、《莫洛托夫-里賓特洛甫條約》）作輕描淡寫之處理。蘇聯及俄羅斯閉口不談的歷史真相是：該條約包含秘密協議，確定德蘇之間的新邊界以及對波蘭和東歐的瓜分。普丁在最近的一篇文章中散佈以下無恥的謊言：「人們不應指責莫斯科通過《莫洛托夫-里賓特洛甫條約》吞並了波羅的海國家，是這些國家依據其『民選政府』的決定，『自願』加入了蘇聯。」波昂大學歷史學家瑪克霍緹娜（Ekaterina Makhotkina）指出：「《蘇德互不侵犯條約》這個秘密協議是違法國際法的。在決定小國命運時，蘇聯和德國都打出武力牌，瓜分了外國領土。」
韓戰也是史達林一手策動的。1950年4月10日，金日成被召到莫斯科，與史達林一起擬定具體的軍事計畫、排出了時程。根據史達林在克里姆林宮辦公室的登記簿記載，當天晚上9點10分，金日成等進入辦公室，參與會談的蘇聯高級官員還有莫洛托夫、馬林科夫等人。金日成在莫斯科停留15天，史達林同意給予其大量武器和物資援助。毛澤東卻一直被蒙在鼓裡。冷戰史專家沈志華認為，史達林希望通過支持金日成的統一戰爭，控制朝鮮半島的不凍港，讓蘇聯在遠東獲得戰略利益的基點。史達林最初的預測是，美國不會出手，北韓可迅速完成統一，造成讓西方被迫接受的既成事實。但美國出兵迅速扭轉了戰局。史達林不願蘇聯參戰，便誘騙中國出兵。毛澤東屈服於史達林的壓力，同時藉此滿足他在共產主義陣營及國際舞台一顯身手的虛榮心。史達林冷酷無情，對戰爭造成的人的生命的損失毫不在意，他曾告訴周恩來說：「這場戰爭給美國人帶來很大的麻煩。北韓人沒有輸掉什麼，除了有人命犧牲外。……要有毅力、耐心。這是大事業。」史達林生前拒絕與聯合國軍達成停戰協定，使戰爭多延續數年，並增加了上百萬人軍人和平民的傷亡。這場戰爭的結果是，北韓依照史達林模式，建立了人類史上最殘酷的獨裁政權之一。
奧列格·賀列夫紐克認為，韓戰讓史達林全身心地投入第三次世界大戰的準備工作，大幅度提升他能動用的軍事力量。1949年初蘇軍人數為290萬，到了1953年，該數據就成長了整整一倍，達到580萬。史達林還大力發展核武器及其運輸系統、火箭與噴射機等。1953年2月，他批准了空軍和海軍擴張計畫。第一個計畫要求在1955年底前打造106個師的轟炸部隊，並生產1萬300架飛機。同時，大量打造重型和中型巡洋艦，建立可以跟美國抗衡的海軍。可以說，史達林採取了納粹德國發動二戰的策略，企圖發起第三次世界大戰。
這也正是今天習近平正在做的事情。美國國防部在「2019年中國軍力評估報告」中指出，中國軍力正在多個關鍵領域謀求縮小與美軍的差距。中國繼續在斯普拉特利群島（中國稱南沙群島）上實施軍事化，包括部署反艦、防空導彈系統。中國利用間諜滲透以偷取美國的國家機密和科學技術，在各方面積極與美軍競爭。中國計畫在世界各地打造更多軍事基地以保障其「一帶一路」在各國的建設投資，像是中東地區、東南亞及西太平洋地區等，中國擴張勢力的動作非常明顯。美國海軍作戰部副部長莫蘭上將(Admiral William Moran)在國會聽證會上指出，中國正在水下作戰領域投入大量資源，包括將岸邊、海上、太空、天空和海底探測器融為一體，建設海底預警和探測系統。更有媒體報道，中國已開始秘密修建第一艘核動力航空母艦。
歐布萊恩將習近平與史達林相提並論，並非空穴來風。習近平今日的窮兵黷武，跟當年的史達林如出一轍；而習近平留在歷史上的名聲，必然會跟史達林一樣臭名昭著。
＊作者為旅美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