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馬里蘭大學大陸留學生楊舒平的畢業演講稱讚美國的清新空氣和自由氛圍，在美大陸留學生多有反彈之聲。他們反彈的原因，我認為十之八九是出於「祖國強大，海外華人有尊嚴」的情意結。這個情意結在海外大陸人╱華人中廣泛流行，但我認為在價值上完全錯誤，理由後敘。由於「楊舒平畢業演講」事件發生在美國，本文主要以美國為例來敘事。
一、美國的族裔關係十分平等，是世界上族裔關係最平等的國家之一，在這種「各族裔生而平等」的社會環境裡，基本上，沒有一個族裔有必要去刻意額外追求自己高於他人的所謂「地位尊嚴」，尤其是這種「地位尊嚴」還以「祖國強大」為靠山。以同理心設身處地想一想就可明白這個道理﹕世界上像中國那樣強大的國家有幾個？如果遊戲規則是像大陸中國人所理解想像的「祖國強大＝地位尊嚴」，那麼，世界上少數幾個大國強國的海外僑民豈不將永遠壟斷他們在異國他鄉的高人一等「地位尊嚴」，其他來自95%國家的族裔成員將會因自己的「弱小祖國」而永遠是二等三等公民？這公平嗎？比如，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我現在生活的臺灣。臺灣人普遍不視大陸中國為自己的「祖國」，亦即，臺灣人或海外臺灣裔人是沒有「強大祖國」作靠山的，難道他們在海外就活該沒有、或不如大陸人有「地位尊嚴」？問問臺灣人，他們認同嗎？
因此，任何一個文明國度，都應該創造一種平等的社會環境﹕所有的族裔，不管其祖國是什麼狀態，其「基本人權」和「公民權利」一律平等。
很遺憾，並非世界上所有國家都能做到這一點，相反，至今為止，能堪稱達到「各族裔生而平等」的國家只是少數，美國既是其中之一。
二、有人一定不同意，而且可立即舉黑人為例，說黑人受到不平等不公平待遇，乃至他們有了「Black lives matter，黑人命也是命」的社會運動，說明美國並非是「族裔關係十分平等」的國家。
既然如此，我們不妨稍稍離題，花一點篇幅來討論這個議題。
「Black lives matter」我當然知道，但我的結論正相反。美國社會近年發生的多起黑人命案，根本原因是黑人的犯罪率太高，犯罪基數過大，於是意外命案的總數也增加，而並非白人或其他族裔特別仇視黑人。這個道理，華人╱亞裔應該最能理解﹕同為少數族裔，為什麼這些事只發生在黑人身上，不發生在華人╱亞裔身上？是美國白人特別優待華人╱亞裔、惡待黑人嗎？當然不是，唯一的理由就是﹕華人╱亞裔的犯罪率遠遠低於黑人。
說到當代美國的黑白關係，我讀到過無數白人熱愛黑人、幫助黑人的故事，從警察到平民。其中最典型感人的是這個﹕「5歲蚊帳天使」── 那可並不僅僅是5歲小女孩凱瑟琳一個人的事，凱瑟琳的背後有她的家庭﹕母親、父親、弟弟；有她的同學朋友小夥伴；有她家庭所在地的社區、學校、教會；乃至英國球星貝克漢、世界首富比爾蓋茲（他就在非洲大辦慈善志業）、美國前總統克林頓的「克林頓基金會」……，他們幾乎全是白人。如果凱瑟琳的母親對黑人不愛只厭，一開始就潑凱瑟琳一頭冷水，完全否定打消凱瑟琳的愛心，還會有後面一連串的感人義舉嗎？所有這些美國人，連遠在天邊毫無瓜葛的非洲黑人都要幫助，他們會不一視同仁對待自己國家的黑人同胞嗎？事實上，正是廣大普通美國人對待黑人的平等不偏態度，才讓黑人歐巴馬成為美國總統的 ── 須知，美國黑人只占全美人口14%左右，白人選票，是歐巴馬的最大票源。
「Black lives matter」運動的發起人和參與者知道這些嗎？看來不是不知道，便是故意無視。在我看來，「Black lives matter」所反映的，並非美國的族裔關係不平等，而是黑人不反省。美國黑人只要向華人╱亞裔看齊，大幅降低犯罪率，那些問題都會迎刃而解。
三、華人╱亞裔因為犯罪率低，所以不存在黑人那樣的高比率命案，這只是華人╱亞裔的一小部份「好命」而已。略去「亞裔」，只看華人，眾所周知，華人在美國有「模範少數族裔」之譽，而且這名聲由來已久，早在「中國崛起」之前不知道多少年。換言之，如果「模範少數族裔」的好名聲就是一種「地位尊嚴」，它和「祖國強大」一點關係也沒有。沒有「強大祖國」，少數族裔也能獲得「模範」的「地位尊嚴」，這適足說明，「祖國強大情意結」正是一個迷思。
四、美國華人的好命還不止「模範少數族裔」的佳譽而已，優秀的華人個體，還進入到美國政、經、文、藝、科、軍、體……的各行各業，不計其數，這裡僅舉在政壇成就最高的數例﹕民主黨華人駱家輝，曾是連任兩屆的華盛頓州州長（其選民主要是白人，華人很少），後任歐巴馬政府的商業部長和駐中國大使；共和黨人趙小蘭，曾任小布希政府的勞工部長，現任川普政府的交通部長；朱棣文，諾貝爾物理獎獲得者，曾任歐巴馬政府能源部長；舊金山市長李孟賢；國會議員吳振偉；國會議員趙美心。
這六位華人，駱家輝、朱棣文、李孟賢和趙美心都是美國出身、美國教育、美國成長，趙小蘭和吳振偉則出身在臺灣。他們在政治上的所有成就，都和「強大祖國」的大陸中國毫無關聯。位於廣州的暨南大學「華僑華人研究院」副院長陳奕平在談到美國華人參政的議題時說﹕「首先要服務好你所在選區的選民，做出一定的成績才能很好地融入當地，並獲得認可。另外，還要爭取其他族裔的支持，掌握競選的技巧等。而像趙小蘭這樣的政治任命，自身的能力和過往的成績很重要，並且還有處理好各政黨之間關係的能力等多重影響因素在其中」。看這位研究海外華人的大陸學者，「祖國強大」竟然完全不在他的思維之中！當然，這才是正常正確的。
就海外華人的「社會地位」而言，華人的參政成就是重要指標，在這個議題上「祖國強大」的作用是零，這再次證明，「祖國強大情意結」就是一個迷思。
五、以上談的是個人，團體也一樣。這些年來，最獲美國主流社會認同肯定的華人團體，應該非來自臺灣的慈濟基金會莫屬。
2013年5月14日，在波特蘭舉行的「全美急難救助組織（NVOAD）」年會上，慈濟從包括紅十字會，救世軍等109個備受尊崇的百年菁英救難組織中脫穎而出，獲頒每年一次、僅一個名額的「年度最佳志工組織獎」。
2016年4月30日，慈濟在花蓮舉辦成立50週年的經藏演繹，美國政府委派國土安全部宗教司主任David L.Myers到會祝賀，宣讀歐巴馬總統親筆簽名的祝賀信函，說道﹕「像慈濟這樣的團體，正在為全人類打造共同的目標與理想的未來」。
大陸背景的團體呢？
六、從以上敘述可以看出，無論是華人個體在政壇的成就，還是華人團體在主流社會得到的肯定，無一不是源於在當地的參與和付出，正如慈濟領袖證嚴所說的﹕「頭頂人家的天，腳踩人家的地，享用當地資源，就要回饋當地」，無一和「強大祖國」有關。
大陸留學生和移民如果不懂得這一點，自己不努力，不想「回饋當地」參與付出，卻企圖「走捷徑」，想靠「強大祖國」來獲得自己想望的「地位尊嚴」，這種心態行為，說穿了，就是在國內被輿論痛批的「拼爹」。
「拼爹」在國內聲名狼籍，到了海外，換個名堂經，用「祖國強大」的面目出現，就能矇倒眾人，看來，中國人實在很需要加強明辨是非的能力！
七、本文在分析的一開始就指出﹕美國的族裔關係十分平等，沒有一個族裔有必要刻意額外追求自己的所謂「地位尊嚴」。但信奉「祖國強大」的大陸留學生╱移民還是這麼做了。為什麼會如此？這就是我所相信的國際關係定律「外交是內政的延續」，也可說，就是「以己度人」﹕大陸社會缺乏「平等」，人與人之間是「人上人」和「人下人」的兩極，不是「人上人」，便是「人下人」，於是攀比炫富成風，人人爭當「人上人」，爭避「人下人」。到了美國，他們沿襲大陸的那套世界觀，一是不懂得美國與中國不同，在本質上講求平等，不需自卑，二是立即開始攀比炫父╱炫富，並在「國級分層」上翻版了國內的「拼爹」﹕拼「祖國強大」。
這事說明兩點﹕第一，大陸中國人自覺不自覺地輸出國內不正之風，已開始腐蝕美國（及其他國家）當地的淳樸良善風氣；第二，因此，大陸中國人應清醒認識這一點，反其道而行，反省拋棄自己從國內帶來的劣質文化，學習和融入當地的好風氣。
八、本文「一、」中說道﹕如果「祖國強大＝地位尊嚴」是遊戲規則，那麼，中國等少數大國強國的海外僑民將會永遠壟斷他們高人一等的「地位尊嚴」，其他「祖國弱小」的族裔將會永遠是二等三等公民。
這說法絕非僅僅是「靜態假設」，而是「動態現在進行式」，相當多的大陸中國人正是如此思如此行的﹕既然他們信奉「祖國強大＝地位尊嚴」，反過來，也一定相信「祖國弱小＝沒尊無位」，並以此做「國級分層」。以我對大陸中國人心態的瞭解，全世界真能被他們「看得起」的國家，大概只有兩個﹕美國和歐洲第一強國德國。日本本來應該是「合格」的，但因歷史恩怨會被大陸中國人抵制。其餘所有的國家，即便有些國家是多麼地優秀，也會因其「小」或「弱」而被大陸中國人所輕視、所蔑視。
只「看得起」少數國家僑民，輕視蔑視絕大多數國家的族裔，這有何等糟糕，不用多解釋。但這種心態會反過來造成大陸人自己的參政障礙，倒是很值得分析。
九、雖然在國內政治權利受到極度壓抑，但一到西方的自由環境，大陸人的參政熱情之踴躍高漲，以我在溫哥華之所見，幾可用「井噴」來形容。雖然那是十多年前的溫哥華經歷，但我相信依然適用今天的美國。
大陸人的參政特點，可用「兩集一缺」來形容﹕集中於「族裔票倉」、集中於捐款黨部高層、缺乏耕耘社區基層。「族裔票倉」就是強調「華人團結」，一窩蜂加入某政黨以支持某華裔候選人，用集中起來的華人選票將其送上臺。
為什麼會「缺乏耕耘社區基層」？我認為這就和「祖國強大情意結」有關，雖然這情意結並非「缺乏耕耘社區基層」的唯一原因。
想想吧，正如在「八、」中所分析的，如果一名大陸裔的候選人也信奉「祖國強大＝地位尊嚴」（這非常可能），因而必然輕視甚至蔑視社區中背景是「弱小祖國」的眾多其他族裔成員，他怎麼可能會「放下身段」去服務他們，以求他們選票？他會本能不自覺地趨向「走捷徑」﹕搞「族裔票倉」和捐款黨部高層。
這就是為什麼儘管大陸人參政「井噴」，但大陸裔候選人卻很少，選舉成功的更少這一現象的原因之一。
當然並非所有的大陸裔候選人都是如此，也有少數大陸裔候選人正在「一步一腳印」，從深耕社區基層開始。這當然很好，但這做法已脫離了本文所批評的「祖國強大情意結」，和本文議題無關了。
相逢但求同理心
白居易在《琵琶行》中歎道﹕「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這調子太過悲沉，我將其改動一下，去掉悲沉，內涵也變得符合本文議題﹕「同是天涯他鄉人，相逢但求同理心」。
以自己在加拿大居住15年，一直密切關注族裔關係的生活經歷，我深知，即使在像加拿大美國那樣全世界族裔關係最為平等的國度，外來的少數族裔還是不免會忐忑於周遭社會是否平等友善，少數族裔的處境、命運和心境，其實很相似，可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因此，只要稍有「同理心」，當「祖國強大情意結」的念頭一冒出來，就應該會想到﹕我有「強大祖國」作靠山，那些沒有「強大祖國」背景的少數族裔該怎麼辦？只要有這份「同理心」，就會繼續意識到﹕因此，只要一提出「祖國強大＝地位尊嚴」的論點，就已經對那些沒有「強大祖國」背景的族裔造成傷害，這個「祖國強大情意結」，就會未誕即逝，自動消失。
但這一切並未發生，「祖國強大情意結」竟然在以海外大陸中國人為主的華人中大行其道！在我看來，如果說「Black lives matter」反映的是美國黑人的不反省，「祖國強大情意結」所映照的，就是海外中國人╱華人的自私、缺乏同理心和「為富不仁、為強不善」── 平等觀念闕如，有了錢有了勢有了力就只知自己擺威風，完全不顧他族他人感受。這，難道就是中國人要在這世界上弘揚的「中國文化」？
反彈楊舒平演講，反映出多少當代大陸中國的軟體觀念問題！
＊作者為依親定居台北之中國人士，曾移民北美十數年。（系列之三，本系列結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