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台專文:筆力千鈞的─鎮邪獸

2020-07-26 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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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該說的話都說了,員外很明顯地鬆了一口氣,往後沉進舒服的沙發,得意地撫摸著自己的肚子,慢慢說,「這就是重點。那天在吃冰,你說你是作家,我就決定把房子租給你。」(取自龍應台臉書)

把該說的話都說了,員外很明顯地鬆了一口氣,往後沉進舒服的沙發,得意地撫摸著自己的肚子,慢慢說,「這就是重點。那天在吃冰,你說你是作家,我就決定把房子租給你。」(取自龍應台臉書)

服務的女生,看起來是個工讀生,梳著馬尾,坐在櫃檯後面低著頭看手機,老闆進來她頭也不抬。員外親手調製了兩杯哥倫比亞咖啡,端到我面前。咖啡座旁邊是個小書架,架子上擺著《天下雜誌》、《商業周刊》、《科學人》,還有一本打開的哈佛大學桑德爾的《正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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員外用遙控打開了音樂,約翰.藍儂的歌流洩出來。驚訝的是,不是唱遍全球的Imagine,而是很少人知道的一首歌。慢慢的,寂寞的一首歌。

咖啡(示意圖/Free-Photos@pixabay)
員外親手調製了兩杯哥倫比亞咖啡,端到我面前。咖啡座旁邊是個小書架,架子上擺著《天下雜誌》、《商業周刊》、《科學人》,還有一本打開的哈佛大學桑德爾的《正義》。(示意圖/Free-Photos@pixabay)

「你知道這歌?」我問他。

「藍儂的,」他說,「但是不知道是什麼歌。你知道?」

我點點頭;首次見面,不想多說。

哀傷的歌聲流蕩,我一邊聽員外開始說話,一邊聽這首叫Solitude的歌──

    害怕孤獨

    每個人都得有個家

    世界不過是個小鎮

    我們怕人,也怕陽光

    孤獨……

    陽光不會消失

    這個世界卻可能,來日不多

    孤獨……

「是這樣的,」員外娓娓道來,「要租給你的五樓,是去年才買下來的。賣給我的人,外號叫魚頭,我們本來就認識。他在海南島做養殖業,就是把台灣的技術帶到大陸去養魚的那種台商。你知道我意思嗎? 魚頭老婆沒有跟他去大陸,住在五樓,所以魚頭每個月都飛回來。有一次,他一回來就病倒了,很嚴重。說是蜂窩性組織炎,又說是小腦萎縮症,又說是神經系統出了問題,搞了大半年都醫不好,生意也快要完蛋了。他只好聽人家建議,去問東港某個廟的網籤──」

「網千?」

「網籤就是上網擲筊抽籤,籤文會告訴你怎麼辦。你知道我意思嗎?」

「喔,網籤…… 什麼廟?」

「什麼廟我也不記得,但是魚頭說,大家都跟他說那裡的王爺最靈,很多人上網去拜他。」他繼續說,「魚頭抽到的籤,經過解讀以後,意思是說──這不是我說的,這是他說的,你知道我意思嗎……」

我看看書架上整疊的《科學人》,有點明白他為何需要做這個關鍵「撇清」,就回說,「我知道,是那個魚頭說的。不是你說的。」

大武山下,農田。(取自龍應台臉書)
我看看書架上整疊的《科學人》,有點明白他為何需要做這個關鍵「撇清」,就回說,「我知道,是那個魚頭說的。不是你說的。」(取自龍應台臉書)

「對,」他放心了,「魚頭說,他會生病,是因為那一次他從海南島回來的時候,有人跟著他回來了。」

「有人跟著他回來了──」我重複他的話。

「他說,他在小港機場落地,從高雄搭計程車回家,下車要付帳的時候,計程車司機頭也沒回,一面收錢一面說,你們要收據嗎?」

「這有什麼奇怪?」我問。

「當然有啊,」他說,「因為,魚頭是一個人坐在後面,可是司機說『你們』。你知道我意思嗎?」

「司機搞錯了嘛,他每天載那麼多不同的人。」

「不是啦,」他有點不高興我老插嘴,急著說,「魚頭推開車門下車的時候,那個司機看著後視鏡,說,哇,剛剛都不知道你們擠進這麼多人……」

我噗嗤笑出來,咖啡噴到桌上。這怪力亂神,還讀《科學人》呢……

速還金協助更多計程車司機透過銀行體系準備週轉金。(盧逸峰攝)
「不是啦,」他有點不高興我老插嘴,急著說,「魚頭推開車門下車的時候,那個司機看著後視鏡,說,哇,剛剛都不知道你們擠進這麼多人……」(示意圖,盧逸峰攝)

「你知道我意思嗎?」他不為所動,繼續認真地說,「魚頭說,他當時覺得有點奇怪,可是急著回家,沒多想,就直接回到家,事情也就忘掉了。然後,你知道他抽到的網籤說什麼?」

「說什麼?」

房東從褲子後面口袋裡掏出手機,說,「我有存在手機裡。」

他滑了一會兒,找到了,一字一句唸給我聽:

    一重江水一重山,誰知此去路又難;

    任他改求終不過,是非終久未得安。

「這是一個很不好的籤,」他說,「但是最奇怪的是,他太太拿籤去給另一個廟的法師看,那個法師看了一眼之後,就問他太太說:你丈夫是不是出遠門回來?」

我大笑,「這有什麼稀奇,詩句說『一重江水一重山』,不就是出遠門……」

他不理會我,「出遠門,回家的時候海南島一缸子人跟了他進到房子裡了。反正,從此他太太就堅持要把五樓賣掉。長話短說,五樓買進來以後,我有請法師來作法,作全套的。我不相信這些東西,可是這種事喔,還是寧可信其有。你知道我意思嗎?」

我坐直了身子,瞪著他,決定單刀直入,「老兄,抱歉喔,你如果跟別人說這些,別人還會租你房子嗎?你為什麼跟我說這些?」

把該說的話都說了,他很明顯地鬆了一口氣,往後沉進舒服的沙發,得意地撫摸著自己的肚子,慢慢說,「這就是重點。那天在吃冰,你說你是作家,我就決定把房子租給你。」

但是我也有跟他說,我寫的書從來沒有賣超過三百本。現在要出書,恐怕還要貼錢給出版社,人家才勉強願意拿去印。印個五百本,你寫書的人自己全部買回去。這不叫出書,這叫印書。好像印喜帖一樣。

沒人聽過我的名字,我也沒有讀者。誠實地說,我應該屬於那種「自稱」作家的那一類。

他用右手巴掌繞圈撫著自己的大圓肚,滿意地說,「我相信古人說的,文章千鈞重,可以壓住不正之氣。」

我一定看起來目瞪口呆。沒想到在圓環吃一碗冰,會牽引出蘇轍的詩詞。「此間自有千鈞重」是蘇轍七十歲的滄桑回首。這個穿義大利吊帶褲的胖房東、鄉紳、員外、跟醜八怪陸龜幾乎要親嘴的人,是隨口說,還是他真的知道蘇轍? 不會吧?

而且,真相大白,他是想拿我來幫他的房子消災鎮邪的。

把我當鎮邪獸了。

「二、三樓是我的民宿,叫寂寞民宿,房間不多,不會打擾到你。五樓一百五十坪,一個月租金只收你五千塊,借你的千鈞重。」他靜靜地說,啜了一口已經冷掉的咖啡。

大武山下(取自龍應台臉書)
「二、三樓是我的民宿,叫寂寞民宿,房間不多,不會打擾到你。五樓一百五十坪,一個月租金只收你五千塊,借你的千鈞重。」他靜靜地說,啜了一口已經冷掉的咖啡。(取自龍應台臉書)

做鎮邪獸又怎樣?

「好,我租。」

就這麼決定了。他直接從皮包裡拿出兩份制式租約,遞過來,然後一邊看著我翻閱,一邊說:

「很羨慕作家,我自己也愛寫的……」

「那就寫啊,」我說,「任何人都可以寫的。」

他點點頭,笑著,不知為何突然有點神秘,小聲說,「其實我在寫。」

「很好啊,寫什麼?」我拿出筆,準備簽字,敷衍著說,「回憶錄嗎?」

「不是,」他前傾靠近我,像說一個重大秘密,「我寫信。」

大武山下-遠山版立體書封。(時報文化提供)
大武山下》遠山版立體書封。(時報文化提供)
 

龍應台首部長篇小說《大武山下》─與龍應台面對面

臺北 8/16(日)14:00

地點:國家圖書館演講廳(台北市中山南路20號)

屏東 8/22(六)14:00

地點:屏東演藝廳音樂廳大廳(屏東市民生路4-17號)

臺東 9/6(日)14:00

地點:台東桂田喜來登酒店五樓國際劇院(臺東市正氣路316號)

高雄 9/20(日)14:00

地點:高雄市立社會教育館演藝廳(高雄市小港區學府路115號)

潮州鄉親簽名趴踢|支持街坊書店行動 8/21(五)19:30-20:30

地點:金石堂潮州店(屏東縣潮州鎮中山路132號1樓)

◎免費活動,詳情與報名請見:「大武山下龍應台」臉書粉專

*作者知名作家,前文化部長,本文選自作者最新小說《大武山下》(時報出版)。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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