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延丁專欄:在當下,書寫怎樣的歷史?

2017-06-18 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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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表示,竹塹經歷了一百四十多年風雨,承載著台灣的歷史搖曳至今,不知道能不能安然度過這次風波,將這段有台灣特色的歷史傳承下去。(寇延丁提供)

作者表示,竹塹經歷了一百四十多年風雨,承載著台灣的歷史搖曳至今,不知道能不能安然度過這次風波,將這段有台灣特色的歷史傳承下去。(寇延丁提供)

三百多年前,張原吉揮別故鄉漳州,只是為了拒食清粟,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正在書寫一段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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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離開故鄉的時候,就做了天長地久的準備,除了和自己一樣孤身的老管家,身邊帶有年幼的侄兒張文德(他的嗣子),還為侄兒帶來了童養媳趙氏。

渡海來到台灣後幾經周折,駐足恒春虎頭山。來到台灣的開基第一代人都是要開荒拓土,但探究他們的歷史,真正駐足恒春做的第一件事並不開墾,而是放牧。對於這片陌生的土地而言,開荒種田的週期太長了,至少需要一個種植季才能等到收成,而他們在這個一無所有的地方,每一天吃什麼都是事關生死的大問題,必須解決。放牛牧羊養鴨,是讓他們能夠在第一次收穫之前能夠活下來的辦法。他們在虎頭山幕天席地,從放牧開始,紮下根基,成為恒春第一大姓、占地最多的「琅嶠皇帝」。

如今,張原吉與管家、侄子、侄媳婦同葬在恒春的虎頭山上,鳥瞰著恒春縱谷平原,見證著恒春的開發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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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原吉與管家、侄子、侄媳婦同葬在恒春的虎頭山上,鳥瞰著恒春縱谷平原,見證著恒春的開發歷史。(寇延丁提供)

因為人的因素讓歷史有了質感

從明末清初渡海來台,到我與張家子孫得遇,張氏一門在台灣已經繁衍到第14代七千多人。恒春張氏第11代傳人張洧齊告訴我,我住的地方是一處「歷史建築」。說實話,看過了山西的平遙古城和王家大院,一開始我對這處被違建環繞的五開間老房子基本無感,特別受不了後來維修時新換的鐵皮屋頂和亮閃閃的鋁合金門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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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表示,「恒春厝」為了因應恒春風大的特點,在傳統客家建築的基礎上把通常的出簷改成了「巷路」,以及門外最具恒春特色的擋風板和固定擋風板的「凸仔耳」。(寇延丁提供)

當然不必一定要比平遙古城和王家大院那樣的規模氣勢,同是台灣老厝,屏東的宗聖公祠和新竹關西的羅屋書院,不論是當初的建造還是現下的保存,讓人一看就有感。

讓我開始有點兒感覺的,是洧齊的解說。他講「恒春厝」獨特之處,為了因應恒春風大的特點,在傳統客家建築的基礎上做了怎樣的改動,把通常的出簷改成了「巷路」,以及門外最具恒春特色的擋風板和固定擋風板的「凸仔耳」。這棟平淡無奇的幾間舊屋因為有了恒春特色,因為承載著與在地人生活的連接,開始用這些獨特的故事打動我。

真正讓我感受到張家古厝的「生命感」的,是受邀隨同洧齊參加他每天例行的敬拜。

張家是客家人,古厝卻是一條龍五開間的閩南式建築,正中公媽廳,供奉神明祖先,每天早晚兩次的敬拜,都在這裡。

早起敬拜,先是打掃、換熱茶,再拈香。

每次敬拜,拈香八枝,點燃後走到院子裡,先拜天公,老天爺,取出一枝香,插在門口的門戶神上,也順便拜門神。

傳統中國人敬天畏地,閩南式建築公媽廳有祭祀與客廳兩種功能,為了表達對祖先神明的敬重,以免打擾先人神明,在房牆上增加一支燈梁作為人神之間的分界,類似日本神社前的鳥居一樣,有劃分境界的意味,梁外是人的區域,供人走動通往不同房間的門都在梁外;梁內是神靈和祖先的區域,人進入這個區域要先秉報神靈祖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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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表示,張家是客家人,古厝卻是一條龍五開間的閩南式建築,正中公媽廳,供奉神明祖先,每天早晚兩次的敬拜,都在這裡。(寇延丁提供)

拜過天公之後,進入門內,再拜三官大帝三界公,將一枝香插入掛在梁上的香爐裡,敬祀天官地官水官(堯舜禹),他們掌管著農家生活最重要的三種元素。

然後進入祖先神明的區域敬拜。拈出三枝香,敬拜畫像上的家神,分別是觀世音(主神)、媽祖(副神)、土地公(財神)和灶神(善惡神),將三枝香插在畫像前的香爐裡。

再拜奉祀在旁邊的祖先牌位,將三枝香插進香爐,這時會各祖先秉告當天的進展與計畫,是與祖先神靈的溝通。

進香溝通完畢,最後向神靈祖先拱手作揖,這是一天的開始。傍晚還會有一個類似的過程,那是一天的結束。

進行這樣的敬拜能讓人感受到自己的生命與自己的長輩、與祖先的連接,洧齊喜歡邀請來賓一起經歷這樣的過程,體會這種連接。他說等亮亮長大一些,還會帶兒子一起做,對於他來說,也是一種與過去未來的連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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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表示,進行這樣的敬拜能讓人感受到自己的生命與自己的長輩、與祖先的連接,洧齊喜歡邀請來賓一起經歷這樣的過程,體會這種連接。(寇延丁提供)

有台灣特色的、活的歷史

參加這樣的敬拜,不僅感受到與天地神明的連接,還讓我對台灣的多元包容感觸至深。     

洧齊夫婦都是基督徒, 洧齊二十歲受洗至今十多年,還曾在台北做過兩年傳教士。十誡第一條「除了我以外,你不可有別的神」,崇拜偶像至今在基督教信仰裡仍然是犯忌的。

但他做這一切非常自然,全無違和。洧齊說自己原本沒有拜拜的習慣跟知識,但現在每天早晚的敬拜成了生活中重要的內容,就像每餐飯前的禱告一樣自然。這種改變始自四年多前為家族編寫族譜,重新認識傳統信仰,瞭解「祭祀」是農業社會代代相傳的生活方式,每一個定制儀式都有自己的含義與傳承。他對拜拜的場景並不陌生,但只是「拿香跟著大人拜」。

這種敬拜儀式體現在洧齊這樣一個台灣年輕人身上,讓來自大陸的我尤其感慨。

這套儀式源自大陸,但對我們來說這是一個「消失的中國」,因為,在我們的生活中基本上已經斷掉了,特別是在我生長的北方,從形式到內容。

這種原初的敬拜方式在台灣被保留下來,代代相傳,不僅能夠看到「傳統的中國」,還能看到傳統的中國在洧齊這樣年輕一輩身上的台灣特色。千百年傳統中國、與接受現代教育的台灣年輕人、與他的傳教士身份居然也全無違和,這種多元、豐富,是有趣的台灣特色。

先人創造的歷史,不僅保留、傳承至今,還會經由我們當下作為,得以保留、繼續傳承,讓歷史活在我們的生命裡、活在我們的生活中,而我們今天所做所為,也將成為歷史。

觸摸、參與台灣的歷史

住在恒春張家古厝裡的那段時間,更大的收穫是認識了竹塹,並由此觸摸到了活的台灣歷史。

此前聽說過竹塹,因為新竹「竹塹城」的名稱,是在這裡才真正看到了活的竹塹,而且是跟古厝和恒春古城同齡的一百四十多年的台灣竹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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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延丁提供)

恒春古城,是恒春人的驕傲和聚寶盆,也是台灣人的珍寶。來到台灣後,每每感慨於台灣人對自己的歷史的珍視,甚至連眷村都要做為歷史建築保護保留。

種植竹圍以做防禦,在台灣原住民久已有之,最早的恒春移民則用這種方式保護家人防範原住民,這種台灣特有的防禦工事本身就是台灣移民史。張家古厝不僅是台灣第一座登錄歷史建築的恒春厝,也是恒春地區僅存一座的防禦型民宅。竹塹不僅承載了張家的歷史、恒春的歷史,甚至也是台灣的歷史。

這個歷史不僅有外來的河洛人客家人與原住民的糾扯,也刻下了日本時代的印痕。日據時期制定一個「部落改善政策」要拆除所有民間自建的防禦體系也包括竹塹。當時恒春地區有四座竹塹,但另外三處全在那個時候被拆除,恒春北門張家古厝環繞的竹塹雖然得以保留,但失去了防衛禦敵的功能,因為張家子孫用不具防禦功能的桂竹替代了原本的刺竹。

我到恒春,正值早春風季,夜來風動拂過竹葉沙沙作響,一夜風聲不斷仿佛雨聲,如此一夜「風雨」之後,觸摸古厝周邊的竹塹,不僅看到了曾經的台灣的歷史,也見證了當下台灣的歷史。因為我住進張家古厝的時候,主人張洧齊正在經歷一次抗拆。墾丁恒春旅遊經濟大熱地產價值飆升,竹塹和古厝所在範圍劃入都市自辦重劃區,被捲入了一場台灣式拆遷或者說台灣式抗拆。洧齊帶我去看竹塹缺失的部分、竹塹旁邊劃定工地的鐵籬和施工的怪手,給我講兩年多來抗斥的經歷——這竹塹不僅是台灣曾經的歷史,也是台灣當下正在進行時的歷史啊。

我被捲入了這個正在進行的歷史中,或者說,是我介入了這段正在進行時的歷史,我寫了一系列與竹塹有關的文章,參與了許多保護竹塹的行動。

作為一個身體力行的公益人和社會觀察者,我更關注第三部門的作用,一直認為,推動社會公平最活躍的力量來自第三部門。因為保護竹塹,得以親身體會台灣的公共生活,體會在有民主選舉、開放結社、自由言論的台灣,公共參與的不足。我不僅寫文章,也做了很多與之有關的分享,甚至參與發起了一些專題活動,與洧齊一起保護竹塹、保護這份活著的台灣歷史。

面對社會問題,第三部門的作用又取決於積極公民與社會組織。我們能夠做什麼,來創造可能性、撬動改變?

為有幸參與到保護竹塹的行動中,得以親身體會,在台灣當下,積極公民和社會組織如何進行公共論述、拓寬公共領域。

我們做的這一切,是為了保住竹塹、保護這段珍貴的台灣歷史。其實,放遠一點看,我們當下所做的一切,也都會成為歷史,與竹塹有關,關乎台灣的公共參與,關乎公共參與的品質,這也會是台灣民主的成長的歷史、是台灣歷史的一部分。

每個人都是歷史中的角色

洧齊一再說明:「我並不是為了阻止整個開發案,只不過是一個很卑微的願望,想保留被劃入重劃範圍內的131坪竹塹。」區區131坪,對偌大重劃案來說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零頭,但若是留下竹塹,保留了這樣一處一百四十多年的歷史景觀,還會成為給整個開發案的增值加分項,何樂而不為?

在我,一個來自中國的文化人看來,如果能夠在一片現代開發區裡保留這樣一片百年竹塹,保留這樣一處獨特的恒春生活方式,恰恰是一段最具台灣特色的活的歷史。這樣的歷史遺存不僅會成為這片重劃區的特色,也會成為恒春旅遊中一個特別的組成部分。就像洧齊,一個每天用最傳統的儀式敬拜祖先神明的傳教士所做的一切一樣,恰恰是一種有溫度、有質感的台灣歷史。

我們做了很多努力,慢慢拉動了更多人加入進來,參加與竹塹有關的恒春特色小旅行。來訪者在竹塹的缺口部分種下竹子,掛上吊牌寫下自己的祝福;也有更多素未謀面朋友熱心聯絡民意代表、專家學者,他們撰文建立社群、打電話或親自去屏東縣政府瞭解狀況;社運人士專程從台中南下鼓勵打氣,熱心律師提供專業服務,中學生還致信文化部,呼籲保留竹塹這種文化遺產留予子孫……讓人看到了台灣社會的力量。我們帶著樂觀的期待以為這樣就可以保住竹塹了,沒有想到等來的是5月19日,重劃會強拆竹塹的消息。

重劃會後面是大企業,有人有錢有律師,而反對強拆人單力孤,最前面的只有洧齊一家。

2014年末,當重劃會自天而降進行查估,為了保住家園、保住竹塹,洧齊做的第一件事是找政府,向屏東縣政府文化處提報文化資產,希望借助文資法的力量保住竹塹、保住這段珍貴的活歷史。這一次,強拆在即,洧齊首先報警、報案,隨即又向屏東縣政府提出訴願,以發現了新事證為由,重新提報。但這一次,提報也沒能擋住強拆的進程,6月14,更大的怪手再次開來,要強拆竹塹。

當下下午,洧齊緊急行文文化部,要求以文資法110條,由中央出手,施行保護。「每次寫陳情書,太太總是叫我要多加一句話:爾奉爾祿,民脂民膏。我們對政府很失望,但還沒有絕望。」洧齊正在一系列拜會議員、立委、縣長陳情的過程中,他的訴願和行政訴訟的進程已經從屏東縣走到了文化部,還在計畫一系列的台北陳情與記者會。

尋求公部門支持,是一種有台灣特色的抗爭方式。從裡長到鄉長縣長各級首長,從民意代表到縣議員到立委,他們的權力來源,歸根結底都是選票,來自於人民。所以我能理解台灣人遇到問題的時候,會將需求指向政府,希望、要求政府出來主持公道,向政府主張自己的權利,要求政府出來履行監督職能,為自己受到侵害的權利主持公道。

竹塹經歷了一百四十多年風雨,承載著台灣的歷史搖曳至今,不知道能不能安然度過這次風波,將這段有台灣特色的歷史傳承下去。

其實,不管能不能達成保留竹塹目標,不管是保護竹塹的洧齊和我們,還是想拆掉竹塹的重劃會,或者尚無表態的公部門,都已經是這個歷史裡的一部分了。

洧齊的抗爭始自2014年末,現在他的兒子剛過半歲,亮亮在抗拆的過程中孕育、出生,隨同父母經歷抗拆,面對怪手,也經歷各種與保護竹塹有的會議,在爸爸懷裡接待來訪的議員,接受採訪。他在父母的懷抱中一遍又一遍聽竹塹的故事、竹塹的歷史、台灣的歷史,他也是當下這段歷史中的一部分。

面對這個孩子的目光,台灣,你會許他一個怎樣的結果?讓把怎樣的竹塹故事、台灣故事傳給後人?

*作者為自由作家、紀錄片獨立製片人。著有《一切從改變自己開始》、《行動改變生存--改變我們生活的民間力量》、《可操作的民主》等著作;先後建立了「北京手牽手文化交流中心」、「泰安愛藝文化發展中心」等公益組織,發起了「北京水源保護基金會飲水思源愛藝文化基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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