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景遷(Jonathan D. Spence)是西方中國史學界的宗師,他筆下行文真有如汪洋宏肆,說起故事來引人入勝。他的著作有很多已經由名家迻譯成中文,我在赴美讀書前,讀的是史景遷知名著作《追尋現代中國》(The Search for Modern China)的中譯本;在美國時因為課堂需要,反覆在英文本的字裡行間鑽研,有時拿中英版本比對,深深感覺作者文字之流暢優美,也體會到譯者忠實傳達作者意旨之難能可貴。
史氏作品中,唯獨這部1996年出版的《世紀中國》(The Chinese Century)還沒有中譯本。能夠接譯這本作品,使中文世界能多閱讀到一部史景遷著作,我既覺得榮幸,又感到責任重大。尤其《世紀中國》這本書非常特別:它既是史景遷與其太座金安平教授合著作品,更是一部圖文並茂的簡明近代中國史。書中珍貴的歷史照片、圖說能傳達訊息,文字篇章也自成一格,兩者相輔相成,又互為聲援指涉。翻譯這樣一部作品,著實費我一番思量。
收入本書的珍貴歷史照片,由作者史景遷、金安平夫婦親自挑選,從中可以看見作者看待近代中國的視角:既有慈禧太后鑾駕的赫赫威儀,也有北京市井小民粗茶淡飯的「小確幸」。同樣的,從文字描述可看出作者掌握史料、剪裁史事的功力:既重視高層人物,也關照庶民百姓,有時深入細節,有時又幾句帶過。於是,我們既看得到年輕的毛澤東為了逃脫地主民團的追捕,鞋子掉了,赤腳在山地間躲藏,也看得見文革期間被揪鬥的佛寺僧侶、神父司鐸,在滄海橫流、妖魔當道時受辱護法。我自己揣想:搭配照片的圖說與每一章的正文,文氣並不相同,史景遷夫婦應有分工;而究竟誰寫圖說,誰撰正文?可以留給讀者作有趣的推理。
本書因為要在不算長的篇幅中論述百年史事,剪裁取捨當中可清楚看見作者關懷之所在。而寫入篇章中的每一個人物、事件,乃至每一句話裡,都蘊含很大的訊息量,值得細細思索,涵詠回味。
在此舉一個例證:第八章「共產新中國」談到中共建國時知識分子的抉擇,以梁思成為例。梁思成的父親是鼎鼎大名的梁啟超,在本書前三章出現過。原文如下:
The decision of Liang Sicheng to stay on in China under the Communists, though he was intimately tied to hopes for a republican China through family and friends, was one taken by tens of thousands of other intellectuals and artists.
一開始時,我的翻譯是:
儘管梁思成本人和親友在民國時期對於國民黨曾寄有厚望,他卻決定留在共產黨統治下的中國,這也是其他萬千知識分子和藝術家的選擇。
這句話,困擾我的是中間的子句:though he was intimately tied to hopes for a republican China through family and friends,我將「republican China」譯為民國時期,而梁氏的「希望」便著落在執政的國民黨身上。但思來想去,總覺得這麼譯並不準確,因為梁思成與他更有名氣的夫人林徽因,同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徽的設計者,怎可能還寄國民黨以厚望?同時,這樣譯法也沒有傳達出原文裡一種淡淡悵然之感,因為緊接著下一段,作者就揭示了知識份子之後慘遭整肅的命運。
後來得到多方師友指教,一位學長告訴我:intimately是全句字眼,解做「情感上的密切關係」,intimately tied,很可能是親友的懇勸或施壓;那些hopes的對象,是梁而不是republican China;而through可以當成as a result of 解。作者這樣寫道,「可能是因為1947年時,梁思成夫婦在美國講學,曾有親友勸梁,中國局勢動盪,應就此長留美國。」也有朋友指出:republican China大概指的不是戰亂動盪裡命運多舛的中華民國(否則republican就會大寫了),而是自由民主的共和政體。
於是,我腦海裡便浮現這樣一幕情景:1948年底、1949年初,北平被中共團團包圍,南京國民政府派專機接大專院校知名教授離開圍城,也多方動員,勸說這些名流離開,沒想到響應者竟寥寥無幾。這固然一方面是國民黨的壓制霸道已失人心,更顯現知識份子普遍對他們不熟悉的中共懷抱期待,希望藉由支持中共,一起建設新中國。所以,我決定這樣翻譯:
儘管在中共得天下之後,梁思成背負著若干家人、朋友的殷殷厚望,對自由民主體制還有期待,但是他卻依然決定留在共產黨治下的新中國,這也是其他成千上萬知識份子和藝術家的抉擇。
舉這個例子,是想顯示作者書寫筆法的精微巧妙,至於譯者在多大程度上能呈現作者優美流暢的筆調,還請讀者不吝指教為幸。本書頗能呈現1990年代美國史學界對中國近代史的主流看法,中文版則在若干段落稍作增補、校正,期望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能更添增這部作品的價值。
*作者為歷史學者,本文選自作者所撰《世紀中國》譯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