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豐山專文:蔣經國全貌的最後一塊拼圖

2020-07-09 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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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豐山為黃清龍所寫有關前總統蔣經國(見圖)的書作序。(資料照,維基百科)

吳豐山為黃清龍所寫有關前總統蔣經國(見圖)的書作序。(資料照,維基百科)

一、

蔣經國是中華民國第六、七任總統,是歷史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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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一九三七年五月,應乃父要求開始寫日記,乃父過世後照寫不誤,一直寫到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底,因健康不佳、視力惡化才停筆。

蔣經國的日記原由其子蔣孝勇保管。蔣孝勇過世後由夫人蔣方智怡保管。蔣方智怡後來擔心台灣政壇風雲變幻莫測,乃於二○○四年將日記全卷送往美國史丹佛大學加密暫存。

黃清龍是本人在自立晚報服務時的同事。他得知蔣的日記解密開放,乃於二○二○年初赴美,在史丹佛大學胡佛檔案室閱讀蔣經國日記,返台後寫成這本解讀著作。

二○二○年五月下旬,黃清龍伉儷來我辦公室,希望曾是蔣經國時代媒體人的我,寫一篇推薦序。本人一因認為盡可能了解歷史真相有其必要,二因對黃清龍君的學養有十足信心,便就欣然應命。

二、

蔣經國出生於一九一○年,也就是大清王朝的最後一年,是蔣中正與毛福梅的獨子。十五歲的時候,因乃父政治考量,被遣送蘇聯讀書。俄文名字尼古拉.維拉迪米洛維奇.伊利札洛夫。他在那裡停留了十二年。一九三七年攜俄籍妻子回到中國的時候,他的父親早已開府南京,成為中國軍政新領袖。

從共產蘇聯返回中國的蔣經國,奉父命在浙江溪口祖鄉讀了兩年書,然後被任命為江西省贛南地區行政專員。一九四四年轉往重慶任三民主義青年團中央幹部學校教育長,從此父子形影不離。蔣中正在丟掉大陸江山後,攜帶國庫黃金、殘餘部隊、部分中央民意代表和一批財經幹才前來台灣,「復行視事」,重建江山。

蔣中正從一九五○年統治台灣到一九七五年過世。前頭二十三年,蔣經國歷經黨、政、軍、特領域磨練,然後於一九七二年出任行政院長。

在嚴家淦總統短暫過渡後,蔣經國於一九七八年經國民大會選舉為第六任總統。一九八四年再當選為第七任總統。越三年餘,於任上過世,結束台灣史上的所謂「兩蔣時代」。

20200117-兩蔣時代指中華民國歷史上的兩位著名總統,即蔣中正(右)和蔣經國(左)。(資料照,取自維基百科)
兩蔣時代指中華民國歷史上的兩位著名總統,即蔣中正(右)和蔣經國(左)。(資料照,取自維基百科)

三、

嚴格講,蔣經國叱吒風雲、動見觀瞻,前後至少三十年,相關記述他的人與事的文字,車載斗量。蔣過世之後,不斷有記述他的書冊出版。一大批曾受過他提攜的文武大員留下的回憶錄,也都對他有所著墨。如果把他的政敵的記述也加在一起,那麼蔣經國的面貌早已頗為清晰。

不過,蔣的內心世界,如果不透過他的日記,難以完整得知。此所以他的日記成為了解蔣經國全貌的最後一塊拼圖。

我在寫這篇序文之前,當然要先詳細拜讀黃清龍君的記述和解讀。黃清龍君畢業於政治大學新聞系,後來曾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和布魯金斯研究所東北亞中心進修。幾十年媒體生涯,都做政治新聞採訪和評論,也就是說,基本上他是一個十足新聞人。

黃清龍君在把書稿交給我的時候,跟我說,他在看過蔣經國日記之後,對蔣心生無限同情。黃說蔣在擔任行政院長和總統的十七年間內外交迫,長期失眠,甚至多次自我記述想一死了斷。

黃君同情,我有同感。不過,這就使我想起了國學大師錢穆。他說「知道歷史,便可知道裡面有很多問題,一切事情不是痛痛快快,一句話講得完。」

我也想起歷史學家黃仁宇。他說「盲目恭維不是可靠的歷史,謾罵尤非歷史。」

我還想起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的美國總統甘迺迪。他在激烈角逐後勝過尼克森,入主白宮,不久之後愁眉苦臉,告訴到白宮去看他的尼克森:您假使還想要這個位置,我現在就可以送給您。

甘迺迪(取自網路)
前美國總統甘迺迪。(資料照,取自網路)

四、

一九四八年到一九五○年,蔣中正在中國大陸兵敗如山倒,樹倒猢猻散。

敗退台灣後,腳跟還沒站穩,美國一紙白皮書雪上加霜,蔣氏政權風雨飄搖,多虧韓戰爆發,美國政策改弦更張。這個時候蔣氏父子及其僚屬,檢討大陸失敗原因,得到的結論,不是「腐敗失政、離心離德」,竟是「異議分子為匪張目」、「到處都是匪諜」。其後清除異己,也殃及很多無辜。史稱「白色恐怖」。

韓戰爆發後,美國不僅重新扶持蔣氏政權,還締結了共同防禦條約。但美台關係在其後長達十餘年聯合國席位保護戰過程中逐步生變,演變到一九七九年斷交是一個段落。斷交後美國以「台灣關係法」卵翼台灣是一個段落。可是蔣經國日記自始至終稱美國為美帝。連美國駐台大使請他吃飯看電影,他都認為痛苦厭惡。

蔣經國雖然是太子,但向上攀爬的路途中也是挑戰多多。在戒嚴後期,民間異議人士也把他當箭靶。

歷史真是百般弔詭。

把時間拉長了,弔詭的面目更清楚。

──當年美國希望以「雙重代表權」替台灣解決聯合國席位問題,蔣氏父子痛斥這種一中一台政策居心叵測,今天台灣多數民意卻求之而不可得。

──蔣經國是一個個性極其強烈的人物。在日記中,蔣不掩藏他對周邊文武大員的好惡。蔣顯然自認頗有識人之明,可是把時間拉長了,他本來認為不可信任的人,後來中規中矩;他本來認為極其可靠的人,後來卻成了他的叛徒。

──政治充滿了虛假,或者如故謝東閔副總統說的「政治虛虛實實、真真假假」。

蔣對他的繼母宋美齡,凡事「兒經國跪稟」。在各種對外場面,母子表現相親相愛,但宋對蔣常常斥責,蔣對宋常常痛心至極。這當中有些是政策歧見,有些仍是權力爭奪。一家人本應利害與共,但權力之為物,讓人變成真假難分、虛實莫辨!

至於蔣對諸如陳誠、吳國楨這些死對頭以及要求結束一黨統治的民主人士沒有半句好話,想來也是自我中心之必然。

五、

黃清龍君說我曾是蔣經國時代的媒體人,基本上並無違誤。蔣經國於一九七二年出任行政院長,一九八八年在總統任上過世。這十七年間,本人一直在自立晚報服務,十七年中間有十年時間還擔任國大代表。

蔣出任行政院長的前一年,我發表台灣農村田野調查報告,要求政府面對農村凋敝。情治單位認定本人仿效毛澤東撰寫「湖南農民調查報告」,顯然要造反,對我開始監控,但蔣的副院長徐慶鐘和黨中央秘書長張寶樹這兩位農業博士不認同。蔣後來編列巨額預算,推動「台灣農村振興方案」。

一九七八年,蔣當選總統後,我發表「假如我是蔣經國」一文,建議他勇敢面對世代交替、推動改革、扎根台灣、造福吾土吾民。當時報社裡的國民黨籍高層認為我對元首不敬,可是蔣並未如此看待。稍後我請假返回台南縣故鄉競選連任,蔣來電召見。在總統府的小會客室考了幾個台灣風土題目後,問我「你選舉需不需要幫忙?」。我說不需要,但請不要像六年前一樣,把幫我助選的小學校長、堂兄、胞妹開除黨籍。我說「這樣做跟共產黨有什麼兩樣?」,蔣竟然也接受了。

其後不久,蔣孝武來電約我見面,說他父親總是罵他結交了太多酒肉朋友,應該交些益友互相切磋。蔣孝武說他父親指名道姓,所以他才找我。

蔣過世後,他的辦公室主任王家驊告訴我,蔣晚年不能看報,王負責讀報,如果太久沒有讀我的批評文章,蔣經國會問「有沒有吳豐山專欄?」

我還曾在已故行政院長李煥的回憶錄上看到「民國六十四年五月二十三日上午十時,蔣約見,問:『有個吳豐山您是否認識』。」李煥記述,蔣認為吳豐山很多論點客觀,要李煥「多加注意這位年輕人」。

曾經擔任蔣院長和蔣總統的副秘書長一職長達十七年之久的張祖詒先生退休後與我成為忘年之交,我從他那裡聽到很多蔣經國的感人故事。張祖詒今年高齡一百零二,依然寫作不輟。

以上這些事情又呈現出蔣經國的另一面貌。

六、

本人觀看台灣政壇動態前後數十年,當然注意到政治人物的性格會隨著年歲的增長而遷變,當然注意到政治人物的言行會隨著利害關係的算計而轉動。

晚年的蔣經國,權力定於一尊,圓融已壓過氣焰,跟青年時期的年少輕狂和中年時期的殺氣騰騰已截然不同。

也正因為蔣經國有多重面貌,所以我要提醒各方讀友,蔣經國日記其實就像一架飛機上的黑盒子;黑盒子只記錄駕駛艙的對話和機件數碼,並不一定就是真相的全部。

我們假如把國家當作一部機器,那麼蔣經國日記就是中華民國這部國家機器的黑盒子之一;這個蔣經國黑盒子只記錄蔣經國的視野和心思;它是蔣經國的一部分,不是蔣經國的全部;是真相的一部分,不是真相的全部。

七、

著有十二鉅冊「歷史研究」、名揚國際的已逝英國歷史學家阿諾爾得.約瑟.湯恩比(Arnold Joseph Toynbee, 1889-1975)認為,文明得以崛起在於少數領導人成功應對了環境挑戰。

本人認同湯恩比的歷史觀。

因此,我在書寫這篇序文的時候,重新檢視台灣四百年開發史,重新檢視七十年來的美、中、台關係,並比對相關數字,做出以下評斷:

──蔣經國生於帝王之家,但他基本上仍然是眾生之一員。日記中的恩怨情仇、悲歡離合、生死掙扎是大時代的生命常態。不管如何,蔣已過世三十幾年,這些都早已隨風而逝。

──作為國家頭人的那十七年,他在極其艱難的客觀環境下,從事十大建設,為台灣的生存發展奠定了階段性基礎。十七年間,台灣的國家產出從七四八八百萬美元,成長到一一八二七九百萬美元,將近十六倍,洵屬不易。

──從事台灣民主運動的人士在蔣經國的日記中雖然一律被敵視,甚且咬牙切齒,但戒嚴在他任上解除,黨禁在他任上放手;以結果論,硬要說他獨裁鴨霸一生,並不究竟。

──蔣經國長時間大權獨攬,但他沒有像亞洲、非洲、中南美洲的某些不肖統治者一般,貪饜成習,積攢一人一家之財富,頗為難能可貴。

──加減乘除、綜合計算之後,我要說,那些父祖因他而冤死的人,或者不幸坐過冤獄的人,或者被他鬥臭鬥倒的人,對他心懷仇恨,應被理解。如果可以切開這一部分罪惡,然後把他擺放在台灣四百年開發史上持平看待,應認定他功大於過。

八、

蔣經國是一九八八年一月十三日凌晨在大直官邸大量吐血後壽終正寢。一批黨政大員被電召前往官邸看蔣的遺容。有幾位當時在場的大員,後來親口告訴我,當他們看到蔣的大體孤寂地瑟縮在一張小床上,不禁想到臨終前那幾年,蔣仍拖著病體,坐著輪椅,在眾人面前硬擠出一張笑臉;當時之際,人人不禁淚流滿面。

我不曾為蔣流淚,不過三十幾年來,我從不掩藏我對他最後十七年整體表現的肯定。

歲月如梭!三十幾年來,台灣又已換過四位總統。應該這樣說吧:

時代不同了,再也沒有任何一位總統可以隨便造成冤枉;全民直選總統是新制,民粹必然當道,政商分際必然模糊,能夠通過直選試煉當選國家元首,也必然各有所長;不過,論元首之親民,尚無人出蔣之右;論對美國霸權之警覺,尚無人比蔣機敏;論對錢財之節制,蔣迄仍高居榜首。

讀史的目的在於以古為鑑,策勵未來;所以本人一憑良知,劃分功過,辨明虛實,比對長短,直言不忌。

九、

黃清龍君解讀蔣經國日記,目的單一。他要本人寫序,我理當只聚焦一點。不過,我有不得已的理由,最後必須節外生枝。

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台灣本位主義者,我從台灣人民的角度看待歷史。從人民的角度看歷史,台灣治權多變,但對無權無位的廣大人民而言,榮枯貫連;因而明鄭時期的陳永華、日據時期的後藤新平、八田與一、滿清時期的劉銘傳都應被認定是曾經為台灣這塊土地流過汗水的人物。

兩蔣七十年前來台,無疑是國共內戰的延續。可是中共得到江山前期,失政敗德,民生困頓,倫常紊亂。如果那時候是中共入主台灣,情況會比白色恐怖更加不堪!

蔣經國來台那一年四十一歲,血氣方剛。到了一九七二年出任行政院長的時候已六十又三,他顯然已體察出必須老死台灣的現實,所以他不但刻意處理本土人士的權力分配,而且還公開說他也是台灣人,甚至於言明蔣家不會萬世一系;那麼,即使稱它外來政權,此時也已啟動易轍。

蔣過世後本土人士出任總統,演變到一九九六年直選總統、二○○○年政黨輪替,歷史的腳步已從國共內戰的遺緒變成一中一台兩岸競合;而蔣經國當家的那十七年恰好是第一階段的結尾和第二階段的開端。

本人特意點明這些流變,目的是要藉這篇序文的結尾正告同胞:

──混亂時代造成同胞之間各有不同的歷史記憶和感情,必須相互理解。

──「政黨輪替」意謂概括承受。中華民國國祚延續的「政黨輪替」不是「改朝換代」,因此只可釐清真相、劃分功過、道歉賠償;如果硬要清算、鞭屍、抄家滅族,一定會造成台灣內部的新紛擾。

──「意識形態」通常只是淺薄思維,不可當作真理。

──兩千三百多萬同胞各有不同的過去,如今各不同族群卻都必須面對共同的未來。

一言以蔽之:山川無聲,天地有道;開闊胸懷、包容寬恕、同心同德、壯大台灣,才是台灣永續生存發展的不二法門。

是為序。

《蔣經國日記揭密》立體書封。(時報文化出版)
蔣經國日記揭密》立體書封。(時報出版)

*作者為前監察委員,前公視董事長。本文選自《蔣經國日記揭密:全球獨家透視強人內心世界與台灣關鍵命運》(時報)推薦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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