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雄觀點:翻越喜馬拉雅的人生

2020-07-12 0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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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馬拉雅山。(圖/維基百科)

喜馬拉雅山。(圖/維基百科)

1950年,西藏拉薩布達拉宮前,突然陸續湧現了很多外地人,其中有很多蒙族人士虔誠禮佛,也有一些異教人徬徨於此,拉薩人知道山下發生大變化出了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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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薩布達拉宮。(圖/維基百科)
拉薩布達拉宮。(圖/維基百科)

1949年秋天,當國府新疆省主席包爾漢9月宣布支持共產黨後,新疆展開了國共內戰後的大逃亡序幕,除了部分國民黨的軍隊轉為游擊戰外,凡與國民黨沾上邊的都想方設法逃離新疆,主要經由兩大路線出逃:第一路線又分為:1、藍線,翻越喜馬拉雅山到印度喀什米爾(我的好友法提合此時出生於此地),再經由阿富汗轉往土耳其(古老的穆斯林路徑)。2、紅線,經由中亞哈薩克的阿拉木圖到土耳其。第二條路線也分為:1、紫線,往西越過帕米爾高原到巴基斯坦,再去印度加爾各答轉台灣。2、橘線,由西南經青海到拉薩,再翻過喜馬拉雅山去印度葛倫堡再轉往台灣。

新疆大逃亡路線圖。(作者提供)
新疆大逃亡路線圖。(作者提供)

1949年10月1日,毛澤東在天安門宣布建立新中國,蔣介石依然在西南地區繼續對抗,直到12月10日,蔣介石在萬般無奈之下由成都搭機飛往台灣了。然而在大陸的西北與西南地區,尚有一些支持蔣介石的軍隊繼續與共軍對抗。當時留在新疆的國民黨部隊主要領導人堯樂博士,在1950年4月由在台北的蔣介石任命為新疆省主席兼新疆綏靖總司令,對其寄予厚望。可惜!最終於1951年1月,堯樂博士也率眾撤離新疆到達拉薩,等待轉進台灣。

堯樂博士。(圖/維基百科)
堯樂博士。(圖/維基百科)

翻越喜馬拉雅山奔向台灣的人生故事,這一切都要由新疆保安司令部騎兵隊長,也是國大代表的杜固爾寫給政府求援的一封信開始說起。

1949年9月,當共軍進入新疆首府迪化後,掀起了新疆大逃亡潮,杜固爾攜妻吳敦娜笙、喇嘛魯旦巴及鄉親總固爾,陪同新疆土爾扈特蒙古大王爺敏親王及家眷一起離開迪化去拉薩「避亂」。1950年3月抵達拉薩,在那裡過了大半年禮佛的日子。

敏珠策旺多爾濟(敏親王)。(作者提供,引自Tsem Tulku)
敏珠策旺多爾濟(敏親王)。(作者提供,引自Tsem Tulku)

其實早在1932年,敏親王為代償父願而前往西藏拜佛,行前將所有印信交付其子瑪尼,由他代理親王,敏親王在拉薩期間還與13世達賴喇嘛見過面,故他對西藏是熟悉的。

不久山下局勢的變化使得他們決定離藏赴印去台灣。10月下旬由拉薩啟程,12月抵達印度葛倫堡。12月26日,杜固爾用漢文及托特蒙文書寫求援信寄給已遷台的蒙藏委員會,隨即(次年)1月4日蒙藏會回函告知將協助辦理來台事宜,另外並請協助查詢敏盟長(即敏親王,國府官銜為土爾扈特東部盟長、蒙藏委員會委員、西北行轅中將參議)下落並詳細報明。

蒙藏會之所以要急於查明敏盟長下落,因敏盟長避居拉薩時(8月6日)寫信給蔣介石請求協助赴台灣,該信由總統府交行政院後,轉令蒙藏會核議營救敏盟長專案,蒙藏會函覆行政院:「擬俟其由藏轉印,行止確定切取連繫後再行呈報」,故急尋之。當敏盟長由杜固爾告知蒙藏會急著找他時,立即寫信給蒙藏會說明其在印度的情況,從此也就展開了營救敏親王的專案工作。

在營救敏盟長過程時,敏盟長主動於1951年1月 28日向蒙藏會陳報:「接拉薩方面報告據云堯樂博士由新抵拉,並要求職辦理入印許可。現職正各方設法中,俟有詳報再為奉陳」。在此患難之際,由此可見兩者相互救援之情。然而篤信伊斯蘭的堯樂博士停留拉薩期間,受到當地回教人士的熱情接待,在逃亡的路上受到教友的接待,可說是心情上最大的慰藉了。

堯樂博士在拉薩受到回教人士的熱情接待,引自其回憶錄。(作者提供)
堯樂博士在拉薩受到回教人士的熱情接待,引自其回憶錄。(作者提供)

國際關注敏親王與堯樂博士逃離新疆赴台灣之事的發展

1951年初,堯樂博士由拉薩抵達印度,在等待轉往台灣期間,當他與印度總理尼赫魯及美、英駐印大使會晤時,他們皆關心他未來的去向,而他的回答是:「蔣總統在何處,即為投奔之目標。」不久之後,政府即以專案接運堯樂博士於5月1日抵達台灣,隨即蔣總統命其成立「新疆省政府主席辦公處」,7月1日正式設處在台北市臨沂街。然而敏親王此時還滯留印度等待赴台啊!

敏親王與堯樂博士逃離新疆,引起了國際高度注目。當時外交部曾函蒙藏會稱,聯合國難民事宜高級專員辦事處(設日內瓦)1951年11月21日函詢敏親王抵印度後我政府辦理救濟情形,另又提及尚有一批39人滯留拉薩(推測是堯樂博士所率領,未獲進入印度的部屬),希望我政府給予救濟。另外美國在台北及新德里的大使館也參與了協助營救敏親王的工作,主要協助信息的傳遞及救援經費的轉交事宜。

當堯樂博士抵台後並未忘記尚滯留在印度的好友敏親王,他多方籲請政府積極援救,在敏親王確定抵台日期前一個月,堯樂博士更以新疆省主席之名聯絡政府單位,要求對於接待敏親王的各項問題應先行解決,其中最重要一項是:預購日式房屋一所供其住用。

患難之途相同,脫困之路卻各有坎坷。當堯樂博士脫困抵台一年後,1952年4月敏親王抵達香港準備赴台,其中的波折令人心力交瘁,在港停留期間變數叢生,所以敏親王請國大代表杜固爾等4人先搭機赴台,向政府說明渠等在港之情況,並請積極協助處理。敏親王從離開新疆後,攜家帶眷經過2年多的苦難煎熬,1952年5月9日終於到了台灣。

在溫州街新疆大院子拉開桌椅泡茶聊天

1950年代,台灣大學邊上的瑠公圳,柳枝青垂、水清有魚,夏天時就是孩子們抓魚戲水的天堂。溫州街的日式宿舍群更是寧靜優雅,卻也是民國人物匯聚之處,熱鬧非凡。因新疆大逃亡之故,還因緣聚會迸出了一座蒙、維、哈、回、漢各族雜處的新疆大院子。那時已在台灣安家落戶的敏親王常來院子裡找朱阿伯(朱炳、西亭先生)聊天,還是小蘿蔔頭的我見到他喊「嘎爺爺好」的時候,他就拿起拐杖作勢追著要打我,當然我一溜煙地就跑走了(「嘎」是個子小的意思,但小孩子哪裡懂得大人間彼此調侃的暱稱?);另外大鬍子爺爺堯樂博士也是常客。這兩位老大爺一到院子來,大人們可就要忙乎一陣子,在院子中間拉開桌椅泡茶聊天,而我們這些小蘿蔔頭就到溫州街上踢皮球去了。

以下就來談一下這兩位老大爺的幾個小故事。

當堯樂博士出生之時,依習俗請阿訇(伊斯蘭教長)到家裡祝福命名,當阿訇進門時,首先道了一聲「堯樂博士」,(維語Yolbas、意為小老虎。)從此家人與親友沿用阿訇頭一聲喊名的習俗,都喊他為堯樂博士。

當堯樂博士與胡適博士在台北見面時,還曾以「博士」互相調侃。

「你是滿腹經綸的真博士,我是胸無點墨的假博士。」

堯樂博士恭維胡適先生,胡適聽了哈哈大笑說:「如果以名字而論,你這個『博士』是真的,我才是假的。因為別人喊我胡適可以不加博士頭銜;但如有人喊你堯樂而忘了博士這兩個字,那就大錯特錯了。所以我認為你的博士是真,別人的博士都假!」

胡適,胡適之。(取自維基百科)
胡適。(取自維基百科)

堯樂博士時常帶著年輕的夫人到大院子找鄉親話家常,小朋友都喜歡大鬍子爺爺還有年輕美麗的奶奶,因為他們會帶當時很稀有的糖果分給大家,甜甜的滋味都是對他們的回憶。

更讓鄉親懷念的,就是他常會安排鄉親們一起到郊外草地聚會,每家都會準備自己拿手的家鄉點心美食,各種口味的烤馕、油炸粿子、涼拌粉皮子、還有每個人都愛的俄式甜點,擺在桌上堆得滿滿地,當然還有多到吃不完的洋蔥牛肉包子及手抓飯。

最讓人期待的就是現宰現烹煮的全羊大餐了!因為在郊外草地有一些不便之處,所以烹煮分兩大類,羊腿肉切塊串烤來吃,當羊肉串放在大火木炭的烤肉架上,每次抓一把鹽、胡椒粉、辣椒粉向空拋灑,落下後炭火旺燒,大夥眼睛直盯住目標,剛烤好就熱騰騰伸手撈起一串,大快朵頤以解口饞了。除了羊腿外,其他部分剁成帶骨的肉塊,連內臟一起放在大鍋煮熟撈起,當手扒肉吃,最後再將切碎的洋蔥、馬鈴薯、紅蘿蔔放入羊汁湯裡燉煮。掀開那鍋濃醇的羊汁湯,有醉酒的滋味是母親的滋味,暖暖的熱羊汁化解了鄉愁啊!

在等待的時候,當然會進行最讓人興奮的草原歌舞大競技了。草地上有:維吾爾與哈薩克的東不拉琴聲,以輕快歌聲配上旋轉為主的舞蹈;蒙古的長調、低沉厚重急促的嗓音,舞者抖動肩膀、雙腳如馬蹄在草地上奔騰;二轉子(新疆人對混血兒的稱呼)更以輕快的俄國民謠搭配旋轉、下蹲踢腿、跳躍式的奔跑,讓全場驚聲尖叫,氣氛的高潮帶有草原的狂野。

當我們漸漸長大了,大鬍子爺爺堯樂博士也因為身體不好,很少到我們大院子來串門子了。後來他走了,至今依然很懷念大鬍子爺爺。

從1950年代開始,每年農曆3月21日,在台蒙古同鄉都會配合政府舉辦中樞致祭成吉思汗大典,可說是蒙古同鄉每年最大的盛會,但身為新疆蒙族大家長的敏親王從來都不參加,他還寧願到大院子裡找朱阿伯聊天呢!八百多年來部族間的恩怨情仇還在台北上演著,而這些故鄉往事深深地留在我成長的記憶中。

清末民初蒙古有三大王爺,外蒙那彥圖、內蒙貢桑諾爾布、新疆帕勒塔,在那政權更迭的時代,帕王擔任阿爾泰辦事大臣,獨排眾議支持清廷,在隆裕太后召開御前會議時反對清帝溥儀退位,甚至表示願領蒙古騎兵南下決戰,其在歷史青冊上留下了豪語:「將來驅逐中原,尚不識鹿死誰手!」爾後因大勢所趨而支持共和,袁世凱大總統並委以重任,命其鎮守新疆邊衛以防俄蒙(外蒙)入侵。帕王可謂民國初期中央政府最倚重的新疆蒙族領袖,可惜壯志未酬而英年早逝,由其子敏珠策旺多爾濟承襲親王銜,亦即敏親王。

新疆蒙族大王爺帕勒塔王(引自維基百科)。
新疆蒙族大王爺帕勒塔王(引自維基百科)。

前有述及,敏親王為代償父願於1932年赴西藏禮佛,後因西北回族軍閥馬仲英入疆之亂,使其返疆之路受阻,而其當機立斷決定改去南京。1934年敏親王「繞道來京,備輸悃誠」,受到國民政府熱情招待,隨後任命為蒙疆宣慰專員,並酌給旅費前往新疆各蒙旗宣達中央德意。爾後敏親王步其父帕王後塵,活躍於北平、南京、重慶,與中央政府保持密切關係,曾任蒙藏會委員,成為政府中的新疆蒙族代表。當敏親王到台灣後,遇到很多舊識故友鄉親,日子倒也不顯寂寞,過得頗怡然自得。

敏親王與側福晉常來大院子,敏親王通常是與朱阿伯聊天,側福晉我們都喚她「俄國奶奶」,其實她是波蘭人,她每次來都會帶自己做的俄式小點心,我母親就會沏上一壺阿薩姆紅茶,當然都有一份小點心給孩子們分享,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美味啊!

此時,有人開始與側福晉用俄語交談了,在大院子裡習慣用來客的鄉音交談,如此才顯出熱絡的鄉情。因為新疆是民族薈萃之地,大家都會說多種語言,所以在大院子裡可以用蒙、哈、維、俄、漢語混雜的交談,毫無隔閡,鄉音最能圈住情感,溫暖離家的旅人。我們小孩子雖然聽不懂但習慣了,所以對於各種族語的問候的、吆喝的、感謝的、罵人的用詞也都能朗朗上口,最有趣的是我那北投土生土長的母親,他能用各族語言跟來客寒暄,但若大鬍子爺爺帶著新奶奶來,兩個「台灣媳婦」就更有得聊了,這就是新疆人特有的文化背景。

敏親王的大福晉,我們稱她「蒙古奶奶」,時常帶著女兒「蒙古姊姊」來院子,這時候,吳敦娜笙最是高興,因為她們從新疆一路結伴來台灣,吳婆婆總是拉著我母親整治一頓家鄉美食,邊吃邊聊邊唱歌,我總是在旁邊打轉著,這是土爾扈特蒙古人留在我小時候的記憶,一直陪著我長大,至今還在燃燒著我的人生。

敏親王的大福晉(作者提供,引自Tsem Tulku)
敏親王的大福晉(作者提供,引自Tsem Tulku)

蒙古姊姊與我留在天山故鄉的姑姑是好朋友,沒想到她居然帶有一張在老家拍攝我姑姑小時候在蒙古包前玩皮球的照片,她把照片送給我父親,這是父親唯一能將老家貼在心上的記憶,真的好感謝啊!

對於這些經歷數千公里坎坷顛簸、擔驚受怕的異鄉人而言,天山的草原模糊了,伊犁河畔的樹林遠去了,想不起哈密瓜果的香氣味兒了,來到了戰後再起的台北,那種感覺是陌生的、有距離的,他們有的在公家謀職,有的自營小生意,必須重新開始探索艱難的未來。

溫州街的新疆大院子,是唯一能讓他們停下腳步喘口氣,忘記眼下傷愁的溫暖之家,當走入院子就像回到老家的村子裡,一切都是那麼地熟悉、悠閒自在。十來戶人家任你串門子,連四眼小黑狗都跟前隨後的伴著,累了在樹蔭下靠著椅子打個盹,都是享受啊,大院子承載了所有新疆人的鄉愁啊!

*作者為文化部參事。1920年代,祖父海穆從阿爾泰山的科布多移居新疆。1949年,作者父親翻過帕米爾高原,再從印度轉來台灣,定居在溫州街的新疆大院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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