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一個洞:《刻不容緩》選摘(3)

2020-07-20 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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漏油事件對於美國墨西哥灣的生態造成不可逆的傷害。(資料照,美聯社)

漏油事件對於美國墨西哥灣的生態造成不可逆的傷害。(資料照,美聯社)

這個海底破洞不只是一場工程意外或機械故障。它是地球這個生命有機體所承載的因暴力所致的傷口。

二○一○年四月二十日,英國石油租用的深水地平線(Deepwater Horizon)外海鑽井平台在墨西哥灣鑽探史上試鑽最深的油田時發生爆炸。十一名員工在猛烈大火中喪命,油井破裂,使原油從海床失控湧出。在多次嘗試失敗後,油井終於在七月十五日加蓋,留下四百萬桶(一億六千八百萬加侖)的原油,是史上美國海域最大的漏油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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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年六月

每個被召來開縣政會議的人都被再三叮嚀,要對英國石油和聯邦政府派來的紳士以禮相待。這些傑出人士可是百忙之中抽空在週二晚上前來路易斯安那州普拉克明縣(Plaquemines Parish)一所高中的體育館。這裡是褐色污染蔓延沼澤的眾多社區之一,也是被喻為美國史上最大環境浩劫的一部分。

「你希望別人怎麼跟你講話,就怎麼跟別人說話。」在開放提問前,會議主席最後一次懇求。

於是有好一會兒,現場以漁業家庭為主的群眾展現了非凡的自制。他們耐心聆聽和藹可親的英國石油公關專員拉瑞.湯瑪斯(Larry Thomas)告訴他們,他銜命來「更妥善地」處理他們營收損失的索賠──然後把所有細節轉給顯然沒那麼友善的轉包商。他們聽完環境保護署的代表發表的言論:被大量噴灑在油污上的化學分散劑真的安全無虞。而這與他們讀到未經檢驗和英國禁用的產品資訊恰恰相反。

但在海岸防衛隊的艾德.史坦頓(Ed Stanton)第三次上講台向他們保證「海防隊會確定英國石油把它清理乾淨」時,耐心開始用罄。

「寫下來!」有人高喊。這會兒冷氣自己關了,冰桶裡的百威啤酒也快喝完了。一位名叫麥特.歐布萊恩(Matt O’Brien)的捕蝦漁民接近麥克風。「這種話我們不必再聽了。」他這麼說,雙手叉腰。重要的不是他們得到什麼樣的保證,他做出解釋:「我們就是不相信你們這些人!」此話一出,全場爆出大聲歡呼,還以為是油人隊(不幸正是該校美式足球校隊的隊名)剛達陣了。

2010年BP漏油影響區域圖。(照片:美聯社,製圖:風傳媒)
2010年BP漏油影響區域圖。(照片:美聯社,製圖:風傳媒)

這次攤牌至少有宣洩作用。數週以來,居民只能聽輪番來自華盛頓、休士頓和倫敦的加油打氣和誇張的承諾。每一次打開電視,英國石油執行長東尼.海華德(Tony Hayward)都在上頭義正詞嚴地說他會「做正確的事」。或者見到歐巴馬總統表達十足的信心,說他的行政部門會「讓墨西哥沿岸的狀況比以前更好」,說他「會確定」那「恢復得比危機之前更強壯」。

那些話聽起來很棒。但對於那些因謀求生計之故,必須密切接觸濕地棘手化學物質的民眾而言,那些話也荒謬至極,荒謬得惱人。一旦油污像數公里外那樣,覆蓋住草地沼澤的基部,就沒有奇蹟般的機器和化學合成物可以安全地把油清掉了。你刮得掉開放水域表面的油污,耙得走沙灘上的油污,但被油包覆的沼澤只會靜靜待在原地,慢慢死去。以那面沼澤做繁殖場的無數物種(蝦、蟹、牡蠣、有鰭魚),幼體都會中毒。

事情已經在發生了。那天稍早,我乘一艘淺水船穿過附近的沼澤。魚在白色的攔油索裡跳來跳去──那是一條條英國石油用來吸附油污的白色厚棉和網線。那骯髒的圓圈似乎像套索一樣,在魚的四周愈拉愈緊。不遠處,一隻紅翅膀的黑八哥停在沼澤一片約兩公尺長的葉片上。死亡已沿著莖蔓延上來;那隻小鳥就像站在一支引燃的炸藥棒上。

然後是草地本身,或曰蘆葦(Roseau cane)──這種葉片高而銳利的植物名稱。要是油滲入沼澤夠深,那不只會毀掉地面上的草,也會扼殺根。那些根支撐著整面沼澤,讓這片綠地不致崩進密西西比河三角洲和墨西哥灣。因此,像普拉克明縣這樣的地方不僅可能會失去漁場,也會失去大半能減輕像卡翠娜颶風那樣強烈風暴衝擊的天然屏障──換句話說,可能失去一切。

墨西哥灣漏油區域衛星空照圖。(圖/維基百科公有領域)
墨西哥灣漏油區域衛星空照圖。(圖/維基百科公有領域)

受創這麼嚴重的生態系統,要花多久時間才能像歐巴馬總統的內政部長所保證的「復原、完好如初」呢?我們完全不清楚這樣的事情有沒有一絲可能,至少不知道在我們腦袋能輕易理解的時間範圍裡是否可能做到。阿拉斯加的漁場尚未完全從一九八九年埃克森油輪瓦迪茲號(Exxon Valdez)漏油事件中復原,且有些物種一去不返。現在政府科學家預估,每四天就有像瓦迪茲號總漏油量那麼多的油進入墨西哥灣沿海水域。比這次更糟的預後出自一九九一年波斯灣戰爭的漏油事件,當時估計有一千一百桶的石油被倒進波斯灣,是史上最大的溢油事件。石油進入沼澤地,留在那裡,拜螃蟹挖的洞所賜,愈鑽愈深。這不是完美的對照,因為那起漏油做的清理少之又少,但根據那場浩劫十二年後進行的一項研究,有將近九○%受影響的鹽沼及紅樹林仍嚴重受創。

這情況我們非常了解。不但不會「完好如初」,墨西哥灣沿岸更可能萎縮。它富饒的水域和擁擠的天空將比今天還要了無生氣。拜侵蝕所賜,許多社區在地圖上占有的實體空間也將削減。沿岸的傳奇文化將進一步萎縮、凋零。畢竟,在沿岸上上下下的漁家不是只在這裡採集食物。他們也支撐了一個錯綜複雜的網路,包括家庭傳統、飲食、音樂、藝術,以及瀕臨絕種的語言──就像支撐沼澤土地的草根。沒有漁業,這些獨特的文化就失去它們的根、它們立足的土地了。(至於英國石油,它很清楚復育的局限。該公司的「墨西哥灣區域漏油因應計畫」[Gulf of Mexico Regional Oil Spill Response Plan]特別吩咐承辦人不要做出「財產、生態或其他一切都會恢復正常的承諾」──這無疑就是他們始終愛用「做正確的事」等敷衍話術的原因。)

BP花了近3個月後才止住漏油。(美聯社)
墨西哥灣沿岸更可能萎縮。它富饒的水域和擁擠的天空將比今天還要了無生氣。(資料照,美聯社)

若說卡翠娜颶風掀開了美國種族主義的紗簾,那英國石油之災就揭露了某件藏得更深的事物:就連我們之中最聰敏善謀的人,對於各種錯綜複雜、互相連結的自然力也無法掌控,只會亂弄一通。英國石油花了好幾週還塞不住它在地球搞出的洞。我們的政治領袖無法命令魚類存活,或叫瓶鼻海豚不要集體暴斃。再多的賠償金也取代不了失根的文化。而在我們的政治人物及企業領導人尚未接受這些令人汗顏的事實之際,那些空氣、水和生計都被污染的民眾,幻想正迅速破滅。

當縣政會議終於步入尾聲,一位女性這麼說。

所有東西都快死了。你們怎能告訴我們,我們的灣區有復原力,會恢復原狀?因為來到這裡的你們,沒有人對我們灣區將發生的事有一丁點的了解。你們面無表情地坐在這裡,假裝知道你們根本不知道的事。」

墨西哥沿岸的危機跟許多事情有關:貪腐、解除管制、對化石燃料成癮。但這一切都與一件核心事實相關:我們的文化極其危險地自認完全了解和掌控自然,因此可以激進地操縱它、改造它,而維繫我們的自然系統只會承受微乎其微的風險。但正如英國石油的災難所揭露,自然永遠比最精細的數學和地質模型想像的還要不可預測。在國會作證期間,英國石油的海華德說:「我們會用最好的頭腦、最專業的技術來解決」這場危機,「除了一九六○年代的太空計畫可能是例外,很難想像承平時代有哪個地方集合更大、更專業的團隊」。但面對地質學家吉兒.施耐德曼(Jill Schneiderman)形容為「潘朵拉的井」的狀況,那些專家就跟在縣政會議面對憤怒群眾的男人一樣:一副了然於心,實則什麼都不知道。

英國石油的企業宗旨

英國石油的海華德在國會作證時說:「我們和整個產業會從這次可怕的事件記取教訓。」你可能會想像這等規模的災難會對英國石油高階主管和「現在就鑽」的群眾灌輸一種新的謙遜感。但完全沒有這樣的跡象。企業和政府對這次災難的反應,仍充斥著一開始釀成井噴事件的那種傲慢和過度樂觀的預測。

墨西哥灣是非常遼闊的海洋,」我們聽到海華德這麼說。「相較於總水量,我們漏進去的油量和放進去的分散劑劑量微乎其微。」換句話說:別擔心,她可以承受。在此同時,發言人約翰.柯瑞(John Curry)堅持飢餓的微生物會吃光這個水系裡所有的油,因為「自然會有改善情況的辦法。」但自然並未配合。深海的湧流毀掉英國石油所有嘗試控制的作為,即俗稱的「蓋帽」、「封堵穹頂」和「垃圾彈」(junk shot)。(三個月後終於把井口蓋住。)海洋的風勢和洋流也讓英國石油鋪設來吸收石油的輕質攔油索形同兒戲。「我們告訴他們,」路易斯安那採蠔人協會(Louisiana Oystermen Association)主席拜倫.安卡拉德(Byron Encalade)說:「油會從攔油索上頭或底下過去。」確實如此。密切追蹤清理工作的海洋生物學家瑞克.史坦納(Rick Steiner)預估:「這些攔油索十之七、八完全起不了作用。」

2010年4月20日墨西哥灣鑽油平台爆炸、洩漏事件(美聯社)
企業和政府對這次災難的反應,仍充斥著一開始釀成井噴事件的那種傲慢和過度樂觀的預測。(資料照,美聯社)

然後是爭議性的化學分散劑:超過一百三十萬加侖的化學藥劑在該公司「怎麼會這樣?」的標準態度下被倒進海裡。如同普拉克明縣政會議上憤怒的居民所正確指出,藥劑沒做過幾次測試,也少有研究探討這種史無前例的分散油量對海洋生物的影響。目前也沒有方法清除水面下的油污與化學物質的有毒混合物。沒錯,快速倍增再倍增的微生物確實會大啖水面下的油,但在這個過程中,他們也會吸收海水的氧氣,對海洋健康造成全新的威脅。

英國石油甚至妄想自己可以阻止覆滿油污的海灘及鳥類等有損形象的畫面逃出災區。例如,當我和一組電視工作人員在船上時,另一艘船向我們逼近,船長問:「你們是為英國石油工作的嗎?」當我們回答不是,在此開放水域得到的回應是「那你們不能在這裡」。但當然,諸如此類的拙劣手法失靈。就是有太多地方有太多油了。「你沒辦法叫上帝的空氣往哪裡流,沒辦法叫水往哪裡流。」環境正義運動人士狄波拉.拉米瑞茲(Debra Ramirez)告訴我。這是她住路易斯安那莫斯維爾(Mossville)時學到的課題。那裡被十四間湧出排放物的石化工廠圍繞,而她看著疾病在鄰居之間傳播。

如果我們許多人終於記取這次的教訓,意義將非常深遠。民眾對增加近海鑽探的支持度已經驟降,「現在就鑽」的狂熱高峰掉了二二%。但這個議題還沒有死。很多人仍堅持,拜巧妙的新技術和嚴格的新管制之賜,現在於北極海鑽探是最安全的──就算北極冰層下的清理會比此刻於墨西哥灣進行的清理複雜得多。不過,或許這一次我們不會如此輕易放心,這麼快就拿碩果僅存的避風港一賭。

地球工程情況相仿。在氣候變遷的協商緩慢進行的同時,我們應該會聽到歐巴馬能源部科學副部長史蒂芬.庫寧(Steven Koonin)說更多話。他是這個概念的首要擁護者之一:氣候變遷可用技術花招,例如在大氣釋放硫酸鹽和鋁分子等等加以對抗──那當然百分之百安全,就跟迪士尼一樣!他碰巧也是英國石油的前任首席科學家,井噴意外十五個月前還在監督英國石油據稱安全的深海鑽探任務。或許這一次,我們會選擇不要讓優秀的博士拿地球的物理化學做實驗,改而選擇降低消費、改用就算失敗也不會毀天滅地的再生能源。

這場災難最正面的結果將是不僅加速推動風力之類的再生能源,也完全接受科學的預防原則(precautionary principle)。與海華德「如果你知道自己絕不會失敗」的信條恰恰相反,預防原則主張「當某項活動會提高環境或人類健康受到損害的威脅」,我們該當作失敗有可能,甚至很可能發生那般謹慎行事。或許我們可以在海華德簽賠償支票時,順便送他一塊新的桌牌:你一副了然於心,實則什麼都不知道

*作者娜歐蜜.克萊恩 Naomi Klein,是獲獎無數的記者、專欄作家、當代重要思想家及公共知識分子,也是氣候正義組織「躍進」(The Leap)的共同創辦人。本文選自作者新著《刻不容緩:當氣候危機衝擊社會經濟,我們如何尋求適合居住的未來?》(時報出版)

《刻不容緩》立體書封。(時報出版)
《刻不容緩》立體書封。(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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