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翎小說選(3):「心想事成」之分手宣言

2017-06-18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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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很難,也很窄。但總有小小一方空間,可以容得下一個四十歲的女人和一對平平常常的夫妻的。」─張翎〈女人四十〉

張翎,中國旅加作家,代表作有《陣痛》、《餘震》、《金山》、《雁過藻溪》等,其作品獲得多項華文傳媒大獎,並改編成電影。張翎曾用黃永玉鸚鵡圖的題詞自喻:「鳥是好鳥,就是話多」─在小說裡。《風傳媒》所選之《心想事成》是在台最新出版的一部短篇小說集,也是最新的一個短篇。碰觸了「當下的中國」──無數從小地方來到北上廣拚搏的「鳳凰男」(或者「鳳凰女」),物質世界的需求欲望如毒瘤,壓迫著他們的感覺神經,把他們擠壓成扭曲的人──這樣的印象一年一年地疊加,變成了作者心裡的「繭子」…。

回程的路上,我才想起我的生日已經過了,王匡原居然沒有給我打電話。我突然覺得我很想得到一個生日禮物,哪怕是另一個裝滿了紙條的玻璃瓶。前兩天他給我打過無數個電話,我卻一直沒有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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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登機前給他打了一個電話,無人接聽。到北京已是半夜,我又連接給他打了幾個電話,依舊無人接聽。這是我們認識以來絕無僅有的稀罕事。通常我的電話就是他的集結號,無論是半夜,無論是凌晨,無論他在刷牙,在撒尿,在做任何可以示人或者不可以示人的事情,他都會立即接聽。即使不能立即接聽,也會在幾分鐘之內回覆。

我的心裡開始泛上隱隱一絲不安。

第二天早上,我一到單位就給他的銀行分機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是個陌生的男聲。

「王先生不在。」

那人像一管快要使完了的牙膏似地,擠起來很是費勁。在我一環接一環的逼問之下,他終於一口一口地吐出了實情。

腎結石,急性發作,昨天,在單位。住院,手術,有可能今天,還不確定。北醫三院……

我的腦袋嗡的一聲,手機掉落在地上,玻璃面裂成一張蜘蛛網。一個輕浮的隨意的謊言,再一次被我演繹成了嚴酷的現實。

我再也沒有假期,可以用來照料這個可憐的被我提前預約了疾病的人。即使王總,或者王頭,或者阿姨,不為難我,我也不可能再給公司提供另一個藉口。不是我不能,而是我不敢,我怕心想事成。我不能為了照料因我致病的那個人,而去詛咒另外一個無辜之人。一個謊言需要另外一個,甚至一群,謊言來遮掩彌補,每一個謊言一經過我的嘴,便將成為事實。我的嘴是茅坑,是墨池,是地獄,我唯一可以斬斷這個歹毒的怪圈的方法,就是停止製造心願和藉口。

我沒有請假,只是在下班之後直接趕去了醫院。手術是在早上做的,麻醉的效應雖然過去了,他依舊半睡半醒。聽見我的腳步聲,他朦朦朧朧地睜開了雙眼。

「疼嗎?」我問他。他的頭動了一動,看不出是點頭還是搖頭。

「很多個電話,我打過。」他口齒不清地說。

「忙暈了。」我說。

我看見他的床頭櫃上擺著一只空水杯,就問他要不要喝點水?他說不渴。我又問他吃沒吃飯?屋裡坐著的一個老太太,大概是旁邊那張床的病人家屬,就呵呵地笑了,說這姑娘看你那樣子大概沒照顧過病人吧?他這個手術是全麻的,這會兒不能吃飯。你可以給他餵點水。

我說他不渴啊。老太太又笑,說你可以用棉花棒蘸點水,給他潤潤嘴唇。我問哪裡有棉花棒啊?老太太說問護士。我正要起身,王匡原攔住了我。

「真的,不用。」他說。

「你家裡知道你動手術了嗎?」我問。

他搖了搖頭。我知道他媽媽患有嚴重的高血壓,他大概不想驚動她。

「這兩天有人照顧你嗎?」

他說同事輪班,來來回回。

他似乎已經使完了他的力氣,又昏昏地睡了過去。屋裡響起了均勻的呼吸聲,彷彿是蜜蜂的翅翼在輕輕搧動。我發現他睡著的時候變了一個樣子,變成了嬰孩,睫毛長長地覆蓋在眼窩上,猶如一把細密的刷子。臉上的皮膚變得平滑而柔軟,我甚至不敢下手去摸,怕我手上的毛刺會鉤出線頭。

我一直坐到了護士過來趕我走。臨走前,他終於醒了,直直地看著我,眼光像一層萬能膠水,黏得我幾乎無法起身。

「別走。」他說。

「我明天白天過不來,我真的不能,再請假了。」

我差一點要說出緣由,卻最終忍住了。

他喃喃地說了一句什麼話,我沒聽懂。我俯到他嘴邊,讓他再說一遍。

「我知道,你不在意我……」他說。

轟的一聲,一股火從我的心裡竄了上來,幾乎燎著了我的喉嚨和舌頭。我想說我昨晚飛機晚點回到家已是凌晨三點鐘,醒來沒吃早飯就趕去上班,開了一天的會又誤了中飯,下班直接趕到醫院,我還沒吃晚餐。我就是千里馬我就是永動機我就是母夜叉我也需要糧油。你可以問我葬禮怎樣,你可以問我錢夠不夠花,你也可以問我吃沒吃過飯,你還可以問我阿姨的臉色好不好看。可是你沒有。你一句也沒問。

我一言不發地離開了病房。當我坐進地鐵的時候,我聽見我的肚子在不知廉恥地發出一連串響亮的吶喊,我覺得那些聲響不僅顏色汙穢而且氣味難堪。我覺得我的身上貼滿了毛刺似的目光。

老天,你給他再找個女朋友吧。我實在沒有力氣,這樣兩頭奔走了。

我喃喃自語。

一個腳踩風火輪給他上班養家,另一個給他洗臉洗腳做老媽子。

說出這句話,我突然覺得氣通了,每一個毛孔都鬆了蓋子。

第二天下班後我又直接趕去了醫院,還在走廊上我就聽見從他的病房裡傳出一陣說話聲。那聲音很低,含混不清,我能分辨出來的,只是那些浮在詞語表面或者游弋在字和字之間的東西,比如音調,再比如語氣。

那個聲音裡藏著一種如同彈性最好的橡皮筋那樣幾乎可以扯到無限的耐心。

我從門裡望進去,我發現王匡原的床前站著一個消瘦的女人,她的長髮從肩膀上滑落下來,輕柔地撫過他的臉。他有些癢,想伸手去拂,她攥住了他的手,用一條濕毛巾,一根一根地擦著他的手指。

我咳嗽了一聲。她抬起頭來看見我,吃了一驚,五指在半空中凝成一朵石膏鑄就的蘭花,濕毛巾滴滴答答地在地板上砸出一個個深色的坑。她認出了我,我也認出了她。我在王匡原的舊相冊裡見過她,或者說,她的一個更年輕的版本;而她認出我,我猜想,是從王匡原發的微信朋友圈。從照片的新舊程度來判斷,她是王匡原的舊雨,而我是王匡原的新知。

然而,世上沒有哪一種關係是恆久不變的。天下大事尚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何況我等凡人瑣事。我和她的位置是可以隨時替換倒置的,比如在今晚。

「信息時代,消息真的,傳得很快。」我微笑著說。

她開始收拾自己的包包。

「匡原,我走吧?」她問他。她把話尾上的那個語氣助詞吊上去,做成一個猶猶豫豫的問號。

他用眼神壓住了她的腳。

「不用。」他說。

那是一種我從未聽過的陌生語氣。我發覺他的那塊石頭其實並沒有離開他的身體,只是從腎臟挪移到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神裡第一次有了硬度和質感。

「那,我走?」我的話和她的一樣,都是以問號結尾。

他沉默不語。

那晚我回到家的時候,接到了王匡原的一條微信:

我在南四環買了一處二手房,家裡付了百分之五十的首付。本來我是想把它送給你做生日驚喜的,但我感覺你並不在意我這個人,所以我不想以一幢房子改變你的想法。

我猜想這大概就是王匡原的分手宣言。

那一夜我在床上翻來覆去,折騰到幾乎天亮才入睡。我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我又回到了老家。我在村口的那條小溪裡洗著一樣東西―是我媽寄給我的那張生日賀卡。我洗了一遍又一遍,先是用手,後是用一把硬得像豬鬃的刷子,想洗去賀卡上那「心想事程」四個字。

我把一條溪流的水都洗黑了,依舊沒能洗去那四個字。

張翎(北美作家協會官網)和她最新在台出版的《心想事成:張翎短篇小說集》(時報出版)
張翎(北美作家協會官網)和她最新在台出版的《心想事成:張翎短篇小說集》(時報出版)

*作者為中國旅加作家,在台出版作品有:《死著:張翎中篇小說集》、《流年物語》、《金山》、《餘震》、《睡吧,芙洛,睡吧》、《一個夏天的故事》(以上時報文化出版)、《陣痛》(印刻)、《溫州女人:一個郵購新娘的故事》(允晨出版)。本文選自《心想事成:張翎短篇小說集》(時報出版)。本系列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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