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翎專文:一路惶恐─我的疫城紀事

2020-07-04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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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也奪走了我的腳帶給我的歡樂。國境關閉,公用設施關閉,劇場電影院關閉,商場關閉……我那雙季風一來就渴望行走的腳,再也不能帶著我去看望親友,去尋找世界每一個角落的新奇。我的鞋子在櫃子裡漸漸變黃,發霉。我的機票、戲票、音樂會票子成為幾張廢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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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也奪去了我思想的快樂,在我的腦子和舌頭之間步下無數障礙。我在說每一句話之前都戰戰兢兢,生怕被歸在某些駭人的陣容之中,儘管我已三十年不再與人群和口號為伍。一場瘟疫除了擷取性命之外,也製造了多少顆玻璃一樣脆弱的心,多少隻鋼錐一樣指向他人的手指,逼著人站在細窄的分界線上,做著非此即彼的艱難抉擇。

它還奪走了幾個我相交了多年的朋友──我不是說他們的生命,而是說我和他們的友情。假如沒有這場瘟疫,我可能永遠不知道,他們其實很早就和我走了一條不同的路。假如沒有這場瘟疫,我也許永遠不會知道,世界在他們的眼中和在我的眼中,原來是兩個如此截然不同的版本。我憐憫的,他們詛咒;我尊重的,他們不屑一顧;而他們熱衷的,我只能保持沉默。但沉默也是一種冒犯,於是我只能離開,因為我已被他們視為異類。我們從這裡分手,也許還會在某一個山重水複的時刻,重逢於某一條彎道上,也許永遠不會。這樣的生離其實和死別相差不大,我雖然傷心,但也只能接受。道不同不相為謀,古人很早就這樣說過。

武漢肺炎疫情未歇,加拿大多倫多的居民也戴起口罩。(美聯社)
新冠肺炎讓人們生活樂趣減少。(資料照,美聯社)

人與人的信任 隨著疫情蔓延而減少

最重要的是,那種像章魚也像蠍子的蟲子,還奪走了我對世界的信任。它讓我提防邊界,提防迎面走過的行人,提防天上飛過的鳥,提防腳邊走過的動物,提防盤子裡的食品,提防扯得很響的嗓門,提防文字,提防數據,甚至提防鄰居。前幾天我十幾年的鄰居,一位七十多歲的黑人老太太,給我和先生送來了復活節的蛋糕。我們站在自己的地界裡,遙遙地招手,輕聲地說話,以防飛沫爆炸。她把裝著蛋糕的紙袋放在我們界內的水泥地上,走回她自己的地界,然後示意我們去取,我們只能用嘴型和手勢表達著謝意。它們,這些蟲子,讓我們活在了一個懷疑一切的世界裡,我深感羞愧。

這是怎樣的一個寒冷荒瘠的冬天啊?我什麼也不能做,除了在散步時看見經過的公共汽車,對司機高高地伸出我的拇指以示感謝;或者在超市購物時,對身邊那個拿著紙巾一次又一次地給櫃檯消毒的服務員,說一聲「你做的,我真心感恩」。一個手勢,一句話,我看見他們疲憊的臉亮了,那一瞬間,我帶給自己的快樂,遠勝過我帶給他們的。當然,我也給需要口罩的朋友送過口罩;給由於疫情取消了演出的劇場,捐獻了購票時的金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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