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願榮光歸香港》在台港人專訪側寫:生在「催淚」時代,即使驚懼不安也勇敢前行

2020-06-30 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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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警察施放催淚彈。(美聯社)

香港警察施放催淚彈。(美聯社)

從炎夏到寒冬,再到第二個炎夏,香港反送中運動已經一周年,帝國邊陲的國際金融都市落入北京控制邁入第23年,煙霧瀰漫、搖搖欲墜,它的城民還沒有放棄,但不少人已經被迫離開這座「催淚」城市。今年6月《風傳媒》採訪了數名在台港人,他們提及中共時,語氣堅毅、用詞犀利;談到手足,眼神溫柔、眼角泛淚。港人的理性與感性,締造一場有如香港文藝復興的時代革命,他們說,這將持續直到「榮光歸香港」、直到「香港屬於香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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催淚之城 憤怒炎暑

2014年9月香港爆發雨傘運動,身在香港的Albert眼見許多人拋下日常瑣事,一個箱子站上去就是民主講堂,儼然英國民主勝地海德公園(Hyde Park)翻版,當時仍是中學生的他只感到熱鬧有趣;嫁來台灣的香港媳婦Samantha,生平第一次見到港警使用催淚彈驅散群眾,隔天早上立刻搭機直奔抗爭現場,但她也直呼傘運的氛圍「夢幻」,金鐘就像「烏托邦」,群眾多數時候是以輕鬆心情參加。

Albert對港府的憤怒,是在跨越成年界線後才爆發。2019年6月,Albert走進第一場百萬人大遊行,香港人的團結讓他滿是感動,不料特首林鄭月娥打算讓《逃犯條例》強渡關山,群眾意識到,和平路線無法改變大局,抗爭於焉升級,警察暴力也不斷突破下限,傘運的平和感已不復見。

「香港人不想再軟弱下去了」,說著從和理非轉化為勇武派的過程,Albert的心情也是眾多抗爭者的心情,「因為光是遊行,政府是不會管你的,這就是官逼民反。」20歲出頭的Albert儘管說自己是「浪漫份子」,言談間仍散發港人的「理性」,談著家庭以及在街頭負傷、餐風露宿的經過,甚至被抓入警局無法聯繫外界的時刻──無論刻意掩飾或是天性如此──他都瞇著眼,笑得雲淡風輕,彷彿對一切都有覺悟。只有在談及梁凌杰的時候,臉上才泛出波紋。

2019年6月15日,一名身穿雨衣的反送中示威者在金鐘太古廣場懸掛橫幅,要求香港政府全面撤回《逃犯條例》,不幸墜樓身亡,許多民眾至事發現場獻花悼念。(AP)
2019年6月15日,反送中示威者梁凌杰在金鐘太古廣場懸掛橫幅,要求香港政府全面撤回《逃犯條例》,不幸墜樓身亡,許多民眾至事發現場獻花悼念。(AP)

2019年6月15日, 35歲醫師梁凌杰高舉「全面撤回送中條例、林鄭下台」等標語,在眾多市民眼前,從金鐘道太古廣場平台一躍而下。梁凌杰被視為最早看清港府面目、提出「五大訴求」的抗爭者之一,他的離世激發200萬港人參與6月16日「譴責鎮壓,撤回惡法」大遊行,當天眾人遊行時喊著「200萬+1」,+1指的就是梁凌杰。

「他是死諫的,」Albert眼眶微紅,聲音有個地方破裂了。他說,那一晚大家看著梁凌杰墜下,所有香港人的情緒都很大,而他徹底感受到梁的獻身精神。「我甚至覺得,是我們香港人把他推下來的。因為他覺得必須這樣做,港人才會去反抗最根本的問題——中共。」

2019年6月12日百萬港人上街遊行,Samantha隔日從香港回到台灣,在飛機上拍下《紐約時報》當天的頭版。(受訪者提供)
2019年6月12日,百萬港人上街遊行,Samantha隔日從香港回到台灣,在飛機上拍下《紐約時報》當天的頭版。(受訪者提供)

Albert表示,所謂「勇武派」一開始也是以反驅散、拖延警察時間為主,例如當群眾衝入立法會,他與同伴就響應網路號召,在四周馬路設下防線;一直到了6月下旬,警察開始頻繁使用布袋彈、橡膠子彈,「勇武」才真正成型,他坦言除了反驅散、被動性防禦之外,也會攻擊支持中共的公司行號,例如砸玻璃、招牌等報復性的行為。

被抓的那一天,Albert沒有涉入衝突,只是聚集在警局外就被逮捕。他擺出配合姿態,因此只受到怒斥和推擠,但警察拖延超過24小時才允許他和旁人找律師,心急如焚的親友早已打遍全港警局電話,卻沒有人肯透露Albert在哪。全身而退的他說,自己已經很幸運了,某位勇武派的朋友在去年8月被捕時,明明已停止掙扎,一腳還是硬生生被警察扭斷,直到現在都不良於行。

香港反送中抗爭一週年:2019年11月18日,香港警方施放大量催淚彈,理工大學內的示威者遭圍困(AP)
2019年11月18日,香港警方施放大量催淚彈,理工大學內的示威者遭圍困(AP)

從「最近好嗎」到「不要死」

Samantha也曾領教過催淚瓦斯的滋味,是3個年輕人把她從現場拉走,但直到定下神來她才發現,對方還只是中學生的年紀,吃了胡椒噴霧,渾身瀰漫嗆辣刺鼻味道。當她問那些孩子害不害怕,對方告訴她:「比起怕死,我更怕共產黨,寧可去死,也不要過得沒有希望。」自我質疑沉甸甸地壓在Samantha心頭──「為何都是年輕人站在前線?」、「是不是我們以前不夠努力?」

言談間,Samantha對每次抗爭的時間、地點、主題如數家珍,坦言雖身在台灣,內心仍與一海之隔的故鄉緊緊相繫,沈重無力感時常襲來,甚至令她反胃想吐:「每天起床就是看(抗爭)直播、看新聞,然後哭,想著這代年輕人為何彷彿像是要走上戰場。」她也提及,以前和香港朋友的對話是「最近好嗎?」,反送中運動爆發後,開場白換成「Safe?」而最近問候已經變成「不要死。」

擔心受怕的日子,曉琳也有感觸,談及為什麼要組成台南香港關注組,她說:「香港的狀況太讓人痛心了,認識的朋友都有站出來,我每天都好恐懼,怕他們會出事、被抓、受傷、突然不見。雖然距離他們好遙遠,也沒辦法實際到現場去,但我想盡力幫忙我能做到的。」回憶湧上心頭,她頓時泣不成聲。

在台灣依舊感到不安全嗎?是的

本次專題特別難尋願意受訪的對象,似乎是因為香港人即使來到享有自由民主的台灣,依舊感到驚懼惶恐,擔心「老大哥」看不見的黑手可能危害在香港的親友,這讓台灣記者也感受到──「《香港國安法》」已達成目的。《風傳媒》向多數人詢問受訪意願時,他們要求:「不露臉、不透露任何暴露身分的訊息。」當提及有關家人與透過何種方式來台等問題,他們立刻回絕:「不好意思,這個就跳過吧。」

Samantha說,在台北參加香港活動的時候,常被不明人士跟蹤,「我是怎麼發現的呢?因為每次到某些場合,都會看到同一位男子鬼鬼祟祟的,像是在拍攝什麼。」從香港搬到台南定居3年的曉琳也耳聞此事,但她無奈表示:「這好像也沒有辦法完全根絕,因為台灣是很自由的社會,你很難控訴公開場合有奇怪人士『跟蹤』你。」

20200613-「抗爭未完,台港同行」反送中一週年晚會活動,晚會最後發起點亮連儂旗活動。(陳品佑攝)
2020年,6月13日「抗爭未完,台港同行」反送中一週年晚會活動,晚會最後發起點亮連儂旗活動。(陳品佑攝)

每位受訪者都有保護資訊隱私的要求,接受遠端採訪時,香港邊城青年秘書長Kuma推薦了保密性較高的通訊應用程式;Samantha日常使用兩支手機,一支只有安裝Telegram,專門用來接收抗爭相關訊息。曉琳語出驚人說:「港人手機內容可能現在都已經被監控了。宣布《香港國安法》即將立法那天,也就是5月21日約5點半後,臉書很多香港用戶都不能發文,關注組的粉專也不行。」

臉書港台蒙古公共政策總監陳澍透過社群媒體解釋稱,亞洲許多地區都受到影響,不僅是在香港,也並非只有政治相關粉專受影響,此事與《香港國安法》無關。曉琳仍感到質疑:「臉書說什麼有技術問題,但我覺得不會這麼巧,我看到不能發文的帳號都是香港人創設的組織,台灣人創立的台南連儂牆、北藝反送中關注組粉專都能發文。」

然而這種憂懼,香港人在抵達台灣之前,早就已經有所預料。衛斯理指出,台灣人身安全的確會比香港更有保障,但是壓迫感始終存在,比方說之前何韻詩、林榮基被潑灑紅漆,「在香港有一種說法認為,若必須離開香港,但想要繼續對抗中共的話,就要來台灣;如果想要完全逃避共產黨壓迫,不應該移民到台灣,應該移民到歐美等其他地方。」香港現今局勢逼迫年輕人「早熟」,年僅十幾歲、臉龐稚氣未脫的衛斯理,卻已經對移民、武統、國際局勢等議題深有見解。

20200610-台北保護傘餐廳,為香港律師黃國桐協助在台尋求庇護的香港人維持生計,在台北公館開設的餐廳。(蔡娪嫣攝)
台北保護傘餐廳,為香港律師黃國桐協助在台尋求庇護的香港人維持生計,在台北公館開設的餐廳。(蔡娪嫣攝)

直到榮光歸香港

香港曾因英國殖民政府實施「抵壘政策」,成為不少流亡者偷渡的目的地,現在移民後代又要收拾行囊逃亡,台灣是他們許多人的新家園。獲得台灣公民身份的Kuma表示,在台灣延續海外抗爭工作是他從未動搖過的人生目標,「跟極權的對抗,就是與遺忘對抗」,所以即使在台灣過得歲月靜好,也不會忘記香港,更不會「自私」地遠觀香港的悲劇。

然而鄉愁已經開始湧現,現年25歲的Kuma感嘆:「真的好想回香港喔!好想回去吃東西、玩樂、見家人和朋友,好想可以身處在香港,想回到過去,但是回去機會太渺茫。現在還早,我才剛有這種心情一年到兩年,如果發展成十年、二十年,我覺得這樣真的是非常、非常痛苦跟可怕。」

今日香港,明日台灣

20200618-銅鑼灣書店店長林榮基接受《風傳媒》專訪。(盧逸峰攝)
銅鑼灣書店店長林榮基接受《風傳媒》專訪。(盧逸峰攝)

剛抵台才一年,現年64歲的林榮基則已經不對回到香港抱有任何希望。被問及如果有一天香港局勢變了,變得可以回去,他是否會選擇「回家」?他指了指銅鑼灣書店收銀台後方的床舖說,「我還沒作夢」。在訪談之中,他除了談論香港,也表達對台灣未來的關心,認為台灣人得先解決身分認同問題,社會才能穩定,團結面對中國的威脅。

「我認識的香港人,不會想要靠他國政府當政治難民,他們想要給台灣貢獻,回饋這一個接濟他們的社會」,衛斯理言談之間透露了港人的骨氣與尊嚴,他表示,香港人現階段主要能給台灣公司有關創業或經濟方面的幫助,港人生活在比較國際化的都市,如果來台灣當職員,也可以提供關於國際化發展的建議。

Samantha則是擔憂台灣的民主未來,儘管必須隱去姓名、職業等資訊,害怕被認出將無法再回香港,但她仍十分懇切地說,她之所以願意冒險受訪,除了傳達港人心聲外,更重要的目的就是──「讓台灣人知道自由的可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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