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的民主發展因李登輝擔任總統時,推動國會全面改選與總統直選而翻了好幾番。歷史是必然或偶然?學運時與李登輝交手過的范雲思忖:「現在回頭來看,他透過學生運動借力使力,鞏固個人權力,也加速台灣的民主化與本土化。」
「你還記得我嗎?」一九九二年,正值美國總統大選,李登輝接見即將前往美國的觀選團,范雲排在隊伍末端,李登輝握著她的手直問,這是范雲印象最深刻的李登輝。
至今想起,她笑說:「這個問題很好笑耶,我怎麼可能不記得!」畢竟兩年前,她才當著他的面,要求承諾野百合學運的四點訴求。
以知識做為政治願景的基礎
野百合學運後再次見面,兩人少了政治場上的刀光劍影,范雲印象最深刻的是,李登輝送給每個成員一本自製的文章集,特別翻了某一頁跟她說:「你是念社會學的,我裡面有寫到韋伯……。」范雲感動地說:「至今還有很多人搞不清楚,誤會我是讀政治學系。」
李登輝特別提到社會學大家韋伯(Max Weber),不僅展現知識分子的熱情,也拉近兩人的距離。求知的胸懷、分析的高度,尤其以知識做為政治願景的基礎,這些都是後來從政的范雲認為最不容易也最想學習的特質。
專訪當日是二○二○年三月二十日,三十年前的這一天,當時是野百合學運領袖的范雲正準備與其他學運代表在隔日與時任總統李登輝會面。她總是說:「二十二歲的時候,我對李登輝的了解其實很少……。」遑論此刻的敬仰與批判。
只是當年的少女如今不再懵懂無知,范雲從街頭到課堂,最後踏入國會殿堂,李登輝從廟堂退居江湖,台灣的民主發展因國會與總統直選而翻了好幾番。歷史是必然還是偶然?她思忖:「現在回頭來看,他透過學生運動借力使力,鞏固個人權力,也加速台灣的民主化與本土化。」
台灣領導人第一次回應社運訴求
一九九○年的台灣,經濟與社會蓬勃發展,總統卻仍由多數沒有民意基礎、僅是國府遷台前選舉的國大代表投票產生。彼時李登輝與司法院長林洋港互爭總統大位,時任國防部長郝柏村支持林,國民黨的內部鬥爭檯面化,人心惶惶,「廢除國大」的聲浪甚囂塵上。
同年三月十六日,一群台大學生在中正紀念堂前拉起「我們怎能再容忍七百個皇帝的壓榨」白布條,揭開學運序幕。往後數日,成千上萬的學生與民眾占據廣場,接著在廣場撐起一株巨大的野百合,逼得李登輝不得不出面接見學生代表,運動總指揮范雲是代表之一。
「他講話很快速、很跳躍,又充滿了熱情,很想說服同學,他想的跟我們一樣有理想性;可是我最擔心,他的承諾究竟是什麼?同學們願不願意相信?」身為學運領袖,范雲戒慎恐懼,就怕稍有不慎,落得前一年六四天安門事件的血腥鎮壓。
當場范雲只好狂抄筆記,試圖在七彎八繞的政治話術中聚焦、複述,待李登輝點頭確認後,遂通過校際投票而散場。野百合學運最後達成四點訴求:解散國民大會、召開國是會議、廢除《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與提出政經改革時間表。
這是范雲第一次見到李登輝,而國家領導者親自回應社會運動,更是台灣史上第一次。
李登輝和平地完成政治改革的拼圖,國會與總統直選後,人民可以選出台灣人的總統,也可以選出台灣人當總統,在野的民進黨不必取得國會多數也可能取得執政權。
創造本土化與台灣主體思維
范雲指出,李登輝是第一個在台灣土生土長的總統,出生在日治時期,見證外來政權進入台灣,歷經二二八事件與白色恐怖,體會到「做為一個台灣人的悲哀」,他的個人生命史就是台灣的近代史。她認為,李登輝創造了本土化的空間與台灣主體性的思維。
「但別忘了,他一直很肯定蔣經國,蔣經國是威權時期的領導者耶!這代表什麼?」范雲話鋒一轉,提到了她最為念茲在茲的問題。專訪當下,她剛上任立委一個月,辦公桌沒有太多文件,一份是武漢肺炎特別條例與預算,一份就是《促進轉型正義條例》的報告。
寧靜革命沒有流的血,化成島嶼深處的瘀青。黑金政治成為地方派系的伏流,蔣氏政權不能公開檢討,金融改革也是千禧年前的未竟之業,公民社會持續為此付出代價。范雲發現:「政治是一個方程式,但無法同時解答每個未知數。」
未正面回應金權政治責任問題
二○一○年野百合學運二十周年時,李登輝與野百合世代齊聚一堂,前者想回顧榮光,後者想檢討功過;前中研院政治所研究員林繼文談憲政改革,社會所研究員李宗榮與吳介民分別評價金權政治與兩岸關係。只可惜他沒有正面回應,雙方像是各說各話。
「如果我們要讓民主體制更好,就必須解答這個方程式。」前一個世紀未解的習題,范雲深受其害。在金權政治的陰霾下,選票就是鈔票,大黨小黨都沒錢,選議員募到八十、一百萬元還過得去;她在一八年想選台北市長,就拿不出兩百萬元的保證金。
不過五年,台灣經歷了三一八占領國會運動──人數與規模媲美二十五年前的野百合學運,政壇颳起一股新政治的風潮,范雲也帶頭成立了社民黨,並前去拜會九十二歲的李登輝。「當我跟他說社會民主,他就說他也是個左派。」縱使政治風雲變色,兩人最有話聊的總是這些高大上的理論。
嚮往社會民主,鼓勵小黨發展
李登輝從總統大位退下後,離開國民黨轉而成為台聯的精神領袖,本土化與社會民主的理念在晚年越來越鮮明,後者卻是一手創立的台聯無法企及。范雲認為,李登輝更嚮往的是社會民主,多是相談甚歡,甚至鼓勵小黨繼續發展。
青春驚艷了時光,從容溫柔了歲月。李登輝年紀大了,聽力不好,每次碰面卻總愛拉著她話當年,談知識、聊願景、分析國際局勢、議論社會民主,講起野百合學運滔滔不絕。在他眼裡,范雲始終是當年那個台大社會學系的學生;縱使她不想回到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