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新聞.李登輝紀實02》李登輝的100天

2020-07-31 1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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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登輝的名位是強人給的,但他的權力必須自己創造出來。(新新聞資料照)

李登輝的名位是強人給的,但他的權力必須自己創造出來。(新新聞資料照)

李登輝前總統結束了他98年的風雲一生。

在《新新聞》於1987年創刊之時,李登輝仍是「坐三分之一板凳」的副總統,創刊33年的《新新聞》如實留下了李登輝掌權的完整過程,是李登輝時代的忠實記錄者。

我們特別挑出「李登輝時代」和「後李登輝時代」最關鍵的歷史場景,重新整理刊出。回顧這些文章如同漫遊時光隧道,當年歷史場景躍然重現,這些紀錄留下的細節和氛圍,更能讓我們感受歷史的波瀾壯闊。

請和《新新聞》一起回顧那段台灣風起雲湧的年代,以及這位引領風潮、改變台灣歷史的「民主先生」。

雖然李登輝在一月十三日即就任總統,但至今不論在軍隊、學校、機關,甚至議會中所懸掛的李登輝照片,仍然擺在副總統位置。最近台北市議員藍美津為此事提出質詢,要求把李登輝的相片放在國家元首的位置,市府官員公開的回答是要「敬候上級指示!」私下則表示,要等「蔣經國百日之後」,再換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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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四十年的黨化教育和政治宣傳之後,許多人仍然不能接受李登輝是「我們的總統」的這一個事實。

當李登輝在兒童節開放總統府供人參觀,並且向小朋友們表示,每一個人都可以當總統的時候,許多人仍然不相信,不姓蔣的人也可以當總統。

李總統做為一個相當現代化國家的政治領袖,他應該更像一家大企業的領導人一樣,為整個公司設定事業目標,決定政策的輕重緩急,並且建立行事決策之風格與標準。

誰是今之宋太祖

本身沒有權力基礎的李登輝,在濃厚的東方專制傳統文化中,被提拔出來擔任總統,有人把他的處境比作「黃袍加身」的宋太祖趙匡胤,用傳統治術來勉勵他。

趙氏起家什伍,兩世為裨將,與亂世相浮沈。他跟皇帝沒有血親,也沒有戰功,學識和聲望也不高,一旦當上皇帝,不免「岌岌然立於基上」,每天惶惶然,「而有不能終日之勢」。

但因為趙氏化缺點為優點,「權不重,故不敢以兵威劫遠人;望不隆,故不敢以誅夷待勳舊;學不夙,故不敢以智慧輕儒素;恩不洽,故不敢以苛法督吏民。」因為他戰戰慄慄,反而成就一番大事業。

老一輩的人,從中國史書中找出這一段故事,來形容他的處境。不過,那種專制封建的傳統,在今天的社會,已經沒有多少參考價值。

李總統做為一個相當現代化國家的政治領袖,他應該更像一家大企業的領導人一樣,為整個公司設定事業目標,決定政策的輕重緩急,並且建立行事決策之風格與標準。

他不必成為一個權力型的政治領袖,但必須成為一個「有效的領導者」。因為強人政治有害民主政治之發展,但如果沒有權威,沒有能力,也不可能成為一個領導者。

李登輝身為總統兼主席,從形式上來看,他是元首兼領袖,但實際上,他只是黨政軍各系統共同擁立的元首,到底他與元老派和官邸派的關係如何,他能夠得到軍隊的擁護?他是否能夠在協調中建立自己的「領導力」?在就任一百天之中,他到底做了那些事情?他的強處何在,弱點何在?在何種政策上,他發揮了決策力?他表現出什麼樣的個性、信念和能力?

他到處都有朋友,不必像蔣經國一樣要培養「十三位民間老友」來當做親民愛民的樣板。而且他下鄉談的都是他最專門的農業問題。

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為了討論的方便,可以把他在過去這一百天的工作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是蔣經國去世後那一個月。李登輝最重要的工作是盡量表達對蔣經國的哀思和對黨國大老的尊敬,包括對五院院長、資政、國策顧問、評議委員的分批接見與拜訪,請益國事。召見軍事首長,召開軍事會議,到前線和部隊巡視。此外,召見黨務工作幹部,聽取報告之餘,還必須加以指示,以建立黨主席的權威。

這一個月,最戲劇化的是他被推舉代理主席的過程。但是這個過程使士林官邸派,尤其是孔宋家族在國人心目中產生惡劣形象,降低了官邸派和元老派的影響力,對李登輝毋寧是好事。

第二個階段是他開始下鄉訪問,發表春節談話,舉行記者招待會。透過這些活動,一個平民政治領袖的風格出現了。其中尤其以他在記者會上的表現,雖然也有不少瑕疵,但是民主政治不怕有缺點的政治領袖,就怕表面上完美的聖賢偉人。

李登輝在代理主席的過程中,一定深感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的道理,所以他後來下鄉訪問,就像回到家鄉一樣,他到處都有朋友,不必像蔣經國一樣要培養「十三位民間老友」來當做親民愛民的樣板。而且他下鄉談的都是他最專門的農業問題。這趟鄉下之行,有政治宣傳作用,但也有心理補償和回饋作用,他從這種旅行之中獲得了在台北享受不到的信心和溫暖。不論在政治上或情感上,鄉下和台北對他而言,都是兩種很不相同的世界。他剛經歷了中國宮廷鬥爭後,才到鄉下,這種冷熱過程,對一個本土性政治領袖,是一趟很重要的「心靈之旅」。

第三個階段是他面對的國會改選、大陸政策、亞銀、奧運與其他外交問題、「十三大」問題、軍隊國家化、退職辦法等等。為了建立政治領袖的地位,他必須在這類關鍵性問題上表現「決策力」。

三位省主席的不同

一個決策者所面對的挑戰是:要在不明確的結果和不充足的條件下,做出有效的決定。因此,個人的生活背景、經驗和個性等主觀因素,通常都扮演很重要的角色。

「李登輝主持會議時,發言盈庭,他做結論,常抓不到要點,與大家所講的話無關係,他似乎未注意聽別人的意見,因為他自己已有主見,他學養深,但對實務不大有耐心,如他不必負實際行政責任,則他那種忠厚親切,頗有大家長之風。」

一位曾在省政府擔任主管級的官員,在比較林洋港、李登輝和邱創煥等三位主席的作風時說:

「他們三人個性的不同,在主持會議時看得最清楚。林洋港的行政能力最強,對問題很會掌握要點,別人講到第五句話,下面還有三句話沒有說出來,他就會說,你的意見很對,就這樣辦。他很敏銳口才又好,鋒芒畢露,但常常會過早下判斷,別人的話未聽完即做裁決,有人會覺得未受到尊重,會有失落感。」

「李登輝主持會議時,發言盈庭,他做結論,常抓不到要點,與大家所講的話無關係,他似乎未注意聽別人的意見,因為他自己已有主見,他學養深,但對實務不大有耐心,如他不必負實際行政責任,則他那種忠厚親切,頗有大家長之風。」

「邱創煥做結論時,會把八個廳處長的意見全部歸納在裡面,人人有份,面面俱到,他包容性大,妥協性強,但似乎完全沒有自己的意見。」

早年的生活經驗

李登輝從農復會到台北市政府和省政府,在旁邊做事的人都感覺到他是一個「跳躍性思考」的人,從一個題目跳到另外一個題目,不大合乎邏輯,他的思想比他的嘴巴快,所以才會出現「跳接」現象。

記者們在訪問他的時候,也會發現到他常常有自己的思考方式,不一定直接回答問題。而且,他是一個很自信和自我的人,喜歡發表自己的意見。有人批評他太愛說話,自以為是,但也有人認為他有自己的見解,而且關心的層面很廣很高,頗有知識份子的性格。

在政治和社會經濟方面他是屬於開通但保守的那一類型。事實上,他在省主席任內,即常強調「公權力」。他喜歡拉小提琴,那是一種秩序性和紀律性極高的音樂。基本上,他不喜歡群眾和混亂。在省主席任內,經常要到省會議報告或備詢,對他是一大心理負擔。林洋港在議會中的表現,受到新聞界的好評,他也因此頗有成就感,但李登輝則視議會為畏途。

他在理念上相信議會政治和政黨政治,但在個性上,他有潔癖,因此對議員、政客、官僚和黨工,都有排拒感。他的潔癖,使他對人有先天上的主見,他的好惡相當明顯,什麼人是他討厭的或瞧不起的,從他的言談中不難看出來,因為他並不是那種城府很深,喜怒不形於色的人。

他在青年時期,曾經先後在帝大和台大唸過大學,這段經驗對他的從政態度,應有不少影響。他的哥哥當日本兵,至今下落未明,他本人在日本戰敗前夕留學日本,他目睹日本戰敗和復興的過程,他也十分了解日本殖民台灣五十年所留下來的基本設施和文化習慣,對今日台灣的影響。事實上,不少日本商社在他當選總統之後,即匆忙地尋找他當年在日本的同學和校友,希望跟他攀上交情。

他在台大讀書的經驗,使他對二二八事變和台獨運動有很深刻而切身的了解,他當然能夠體會到本地人對國民黨政權的觀感,所以到了他要被提拔當政務委員時,他才被邀加入國民黨,可見他對國民黨式的政治,並不太有興趣。

在大陸政策上,李登輝以一個台灣人身分,更有政治資本可以採取比較積極開放的做法。

務實派的改良家

他對當前一些重大政治問題的看法,與他過去的經驗和背景,應有密切關係。但是他承擔了中國國民黨的歷史包袱和意識型態包袱,而且在整個權力結構仍未重組之前,他能做或敢做的事情不多,這一百天來,他所做的,與他所想做的,一定有很大的距離。不過,政治是「可能的藝術」,如果他能做的是他所想做的70%,即可算滿意,因為他以後還有機會去爭取剩下的30%。他是一位務實派的改良主義者。

但是在許多問題上面,他可能還拿不到70%。例如在國會改選方面,他處於相當尷尬的立場。因為他是由國大代表選出來的,但現在國大代表反對退職辦法最力。經過協調再協調,退職辦法原則上定案之後,又發生到底是由立法院審查或交由國安會決定的問題。吳伯雄主張立法院審查,梁肅戎主張由國安會決定,最後由李登輝裁決交給立法院。但對是否設立大陸代表制,李登輝卻未敢表示明確意見,雖然大家知道他一定不會贊成大陸代表制度的。

在對外關係方面,例如奧運和亞銀上,李登輝在記者會上即公開表示,將採取彈性做法以符合國家利益。最近一個月來,輿論界也幾乎一面倒的傾向於參加。因為外國人根本無法弄清楚中國人的「語意學遊戲」,把名稱當作貞節,而這種名稱的排列組合只有中國文字的專家看得懂。蔣總統時代把名稱當作阿Q式的「精神勝利法」,李登輝時代應該宣布做廢了。

在大陸政策上,李登輝以一個台灣人身分,更有政治資本可以採取比較積極開放的做法。在學術文化藝術的交流方面,他是相當開通的。但是近來「大陸熱」熱昏了頭,李總統不免對此表示憂慮。他呼籲大家要保持冷靜和理智。表面上他是講給工商界人士聽的,實際上這種大陸熱潮,對於本土意識較強的階層,已經引起不安,深怕喪失了台灣的主體性格,尤其看到「中國統一聯盟」之類的組織成立之後,李登輝的談話,在某種程度內,正反映了這種憂慮和不安。

這是李登輝的一箭雙雕,一箭給工商界,另一箭代表社會心聲。

李登輝(中)和時任行政院長的俞國華(左)的關係很微妙,有時兩人各說各話,互相矛盾,卻也似乎河水不犯井水。(新新聞資料照)
李登輝(中)和時任行政院長的俞國華(左)的關係很微妙,有時兩人各說各話,互相矛盾,卻也似乎河水不犯井水。(新新聞資料照)

與黨政軍的關係微妙

最受人矚目的是他與軍方的關係。他是三軍最高統帥,但他統帥得了郝柏村嗎?這是一個可能永遠找不到答案的題目。從各種跡象來看,軍系早已自成一個王國。行政院管不到,黨部也管不到。雖然三軍早已向他宣誓效忠,但是李登輝要取代蔣經國而獲得三軍將領的真心擁戴,可能還早得很。幸好這一段時間,發生張憲義案、軍官參加民進黨案、國防預算審查案,各界要求黨部退出軍隊和軍隊國家化的呼聲很高,到目前為止,軍隊的問題,均由鄭為元和郝柏村在處理,李登輝仍未太過問。

李登輝和俞國華的關係很微妙,有時兩人各說各話,互相矛盾,但兩人似乎河水不犯井水,誰也不在乎。因為我國憲政體制兼有內閣制和總統制的特色。理論上傾向內閣制,但實踐上即以總統制為主。由於體制不明,新聞局長既是行政院發言人,也是總統府的發言人。這種權責和角色不分的現象,必須等到某些重大爭議發生時,才能分曉。

在代理主席這個角色上,李登輝仍然沒有建立他的權威。第一在黨務方面,仍然由李煥全權作主,李登輝很少過問,也許根本沒有興趣過問「黨事」。第二,在中常會方面,現在的開會氣氛,並沒有很大改善,發言的不多,空氣沉悶。報紙上每天都出現新主張,但卻很少真正拿到中常會上討論。

中常會仍未討論大案子,大家不習慣於李主席,李只是代理並未建立主席權威。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他對黨務工作是格格不入的,也許是水土不服的關係。

老中常委越做越沒有意思,紛紛告老請辭。看樣子,除非中常會重新換血,建立新的領導班子,否則難以變為真正的決策中心。

他最大的勇氣是效蔣總統先例,請張學良茶敘,張學良至今仍然是貴冑派頭,在被幽禁了40年,失去一切之後,仍然保持「天下第一美食家」的令名,連他上館子的菜單,都變成收藏家搶購的對象。試問李登輝這位淡水三芝的農家子弟,碰到這位「老」少帥時,除了談上帝之外,還會有什麼共同話題呢?

與張學良大談上帝

民進黨對他在記者會上談到二二八事件的態度相當不滿,但跟著一些文件逐一公布,「二二八」被談開了。除此之外,民進黨中堅份子均對李氏保持適當「禮數」。

教會方面與他素有淵源,他上台之後,長老會安靜不少,新約教會的活動也漸消失。普世教協負責人來訪,又增進國際教會組織對他的好感。

他上台後,宮廷派和元老派有「頓失怙恃」之感,生命力喪失大半,他對元老們尊而不重,因為他們的經驗背景和理念,完全南轅北轍,如何溝通?

他最大的勇氣是效蔣總統先例,請張學良茶敘,張學良至今仍然是貴冑派頭,在被幽禁了四十年,失去一切之後,仍然保持「天下第一美食家」的令名,連他上館子的菜單,都變成收藏家搶購的對象。試問李登輝這位淡水三芝的農家子弟,碰到這位「老」少帥時,除了談上帝之外,還會有什麼共同話題呢?

他舉行記者會之後,一下子點醒了新聞媒體的重要性,大官小官都勇於上報,更幸運的可以上電視,連打架也要在電視前面打,才能突顯其正義和勇敢。新聞界終於熬出頭,發揮了前所未有的影響力,扒糞挖內幕蔚為風氣。

新聞界變成天之驕子,中常委報人均紛紛辭去中常委,只要當報人就好。新聞界製造新聞,引導新聞,提出新的政治主張,操縱輿論,其地位不下於美國的「第四權」。

國會此時變成政治中心,在這個舞台上,文場武場都有,就是沒有冷場。因為權力中空,國會變成政治競技場,年輕的政治鬥士們,想要從那裡打出一片光明的天空來。

在這一百天之中,他的地位仍像一團火爐中的小火,如果不繼續吹,它可能熄滅,如果吹得太猛,也可能把這小團火吹滅了。

這團爐火何時旺

李登輝從一月十三日坐上總統的位子,但是他的椅子還未坐熱,甚至也未坐穩。他的太太還不敢以第一夫人名義出現公開場合,原來的總統辦公室他不敢用,他的照片仍然掛在副總統的位子。他在黨政軍三大系統中仍未建立明確的領導地位。

如果他是趙匡胤,他未杯酒釋兵權。如果他是企業負責人,他未建立有效領導地位。不過,他在一些方面也逐漸表現了他的信心,他的風格和他的方向。

李登輝處在極微妙的地位,他的名位是強人給的,但他的權力卻必須自己創造出來,因為沒有權力,他不能做事。一個有能力、肯負責的人,必定勇於運用他應有的權力。

在兩位蔣總統時代,台灣像是他們獨資經營的公司,盈虧沒人在乎。現在公司股票上市,李董事長要向全體股東負責,他要有權力才能做事,但他也要有能力,才能掌握權力。但對他考驗的時刻尚未到臨,一定要等到重要事件發生時,才能看出李登輝是不是一個有力的領導者。他要走的路,是一條從未有人走過的路。

在這一百天之中,他的地位仍像一團火爐中的小火,如果不繼續吹,它可能熄滅,如果吹得太猛,也可能把這小團火吹滅了。

但是除非這團火旺起來,否則它也沒有多大的用處。(原文刊登於《新新聞》5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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