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上的烏魚子
有一年，兩大衛生署長葉金川和楊志良一起去爬雪山，在有名的三六九山莊，烤起香腸和烏魚子，羨煞其他山友。有一次我和一些朋友分享這個故事，反應不一，有人佩服體力好，有人羨慕在山上，還吃這麼高檔的料理，但也有人說好浪費，「爬山不是為了運動健身，吃的應該愈簡單愈好？」
有一次讀了一位山友帶著國小女兒爬大山的故事，發現他只帶簡單的滷肉飯，我內心有點慚愧，但是沒有超過三分鐘，過幾天大夥去爬山，又是大吃大喝。
有一次，一位中南部上來的朋友，跟著我們一起爬台北的郊山，知道我們每週都這麼吃，事後跟我說：「你們好浪費！」
從小，父親就教我這句台語俗諺「一樣米飼百樣人」，他小時候傳授給我許多人生的智慧，許多道理要到中年以後才明白。依據父親教我的這句話是說社會上什麼樣的人都有，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想法，管好自己就好，他又教我「一枝草一點露」，說天無絕人之路，只要你肯努力。
不過傳統文化，基本上是獨善其身或明哲保身是「日頭赤炎炎，隨人顧性命」。一個社會要富足安定、繁榮一段時間之後，才會想到兼善天下。
領隊大人
我有一群山友，每個星期爬台北的郊山，我們的領隊非常英明，所以大家稱他為「領隊大人」。他有一個特異功能，就是永遠找得到一個路線，大約走個三小時，然後在終點附近覓得美食，每個人幾百元，十個人湊起來就是非常豐盛的一桌。有一次他請假，我們只有三、四個人，在陽明山上隨便找一家野菜餐廳，沒那麼豐盛，但是每個人的花費比平常多。有了那次經驗，我就仔細觀察，他每次收錢都是整數，有時多，有時少，多也不退，少也不補，從來也沒有人批評過他「A錢」，也不會說經營不善而虧損。後來大家乾脆交一筆基金，給他太太管，帳目清清楚楚，一群人快樂的假日在山區享福了十幾二十年。這群人，有一個愛喝酒的，我們知道山上酒比菜貴，也有一位愛吃肉的，其他人愛吃野菜，如果認真算，吃肉喝酒的，難道不應該多出多一點？不過這群老朋友，從來沒有計較過。
別人在浪費
爬山、聚餐用的是自己的錢，一群人如果情感不夠深，彼此互相計較，怎麼可能不吵架？只要一句「每次肉都是你吃的」「少喝幾杯行不行？酒很貴呢」，馬上就拆夥了！十幾個人的團體況且如此，何況二千三百萬人？過去二十年來，我最常聽到對全民健保的批評就是浪費。這個問題沒有仔細討論，無法解決所有人對健保的心結。
我們先說段有趣的歷史，二○○一年，我剛接任健保總經理，準備要調高保費，但是民意一片反對聲浪，其中最重要的是「先節約浪費再談漲價」，所以我們當時就做了一個民調，問說：「您認為，誰在浪費健保？」結果發現，百分之九十的人認為「別人在浪費健保」。
美國的心理學界曾做過一個調查，問說：「你認為你的智商是低於平均？差不多是平均？還是高於平均？」結果很有趣，大部分的人認為他（她）的智商高於平均，心理學界很早就發現，你只要問正面的提問，大部分人認為自己優於平均，如果問的是負面「自己當然低於平均」，這是人類生存的方式，心理學稱為「自衛機制」，遇到問題，會否定（不肯承認），會投射（說別人也這樣），會自我安慰，會惱羞成怒，不一而足。
進一步仔細問，那麼別人是誰？排行榜的第一名，當年就是「老李」，離鄉背井數十年，為國效勞，最後流落異鄉，國家當然要提供免費醫療，但是只要「老兵帶著一箱的藥回大陸」，一上報刻板印象就形成了。第二名，就是僑胞。
生病了，飛回台灣！
公元兩千年，第一次政黨輪替，又帶動了一波移民潮，這次的熱門地點是紐澳，當年有一位常在《民生報》寫一些醫療趣聞的在基層服務的王英明醫師，講過兩個有趣的故事。
第一個故事是有關候診的耐心，王醫師說有一天，他的門診來了一位媽媽帶著小朋友來看診，診斷是異位性皮膚炎，他知道這種過敏性的疾病，不是開藥就可以，所以多花了一點時間，跟那位媽媽解釋這個疾病以及如何照顧小朋友，沒想到，突然診療間的門被打開，下一個等待的病患衝進來，先罵病患說：「妳有沒有公德心，看個病看這麼久！」再罵醫師：「你到底會不會看病？」這已經是上世紀的故事了，說明有些人，還真沒耐心。
他後來寫下了這個有名的故事：「有一位朋友移居紐西蘭，被魚刺哽到，去看醫師，被告知要轉診，結果耳鼻喉科醫師去度假，他就買了機票飛回台灣，不到兩小時就搞定，還可以順便探望親友。」
這些故事有兩個面向，第一、搭飛機回台灣，比較划算是怎麼一回事？我們後面再討論，第二、僑胞回台浪費我們的健保！
這次疫情有一對夫妻已經有症狀仍搭機返台，害得兩班班機的機組人員及同行者被隔離。後來發現他們去美國三十年，期間鮮少回台灣，也沒繳稅。
這類新聞報導，都在傳遞民眾的不平—「這些人平常住國外，也沒繳稅，一生病就回來，用我們的健保」。
許多醫師都曾抱怨，有些人一看就知道是國外回來的，會說一些明明沒有的症狀，要求檢查東檢查西，而且什麼藥都要領！好貪小便宜，也許是一種人性，然而少數人的行為，常在社群之中流傳許久，形成刻板印象！
最近我發現台北街頭許多垃圾桶不見了，其實，又髒又醜的垃圾桶移除之後，市容反而變乾淨了；不過，聽說背後的原因是有許多人把家庭垃圾拿出來倒！
還有一種人，愛貪小便宜也就罷了，還會吃好逗相報，聽說，回台裝病換免費檢查，就是「很聰明的人」想出來的，而且回美國之後到處炫耀，搞到最後，變成「常識」，這些被壓榨已久的醫生看在眼裡，怨氣就到處流竄！
第三種最被人詬病的「別人」，都是鄰居，也就是隔壁的阿北、阿嬤，三天兩頭就跑醫院，領了一堆藥也不吃，好浪費，你知道全台最浪費的診所在哪裡？
我當然不能講，不過，可以透露一下，什麼地方有特權，什麼地方最黑暗。那種浪費的程度，不是我們這些小老百姓可以想像的。十八年前，某個民意代表在議場被打了一巴掌，就到國立醫院照電腦斷層，轟動一時，這位政治人物，可能不知道，照一次電腦斷層等於每天吃十頓的「福島核食」吃一輩子！
＊作者為陽大學兼任教授，前衛生署副署長。本文選自作者新著《二０三０健保大限》（印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