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底之蛙:《書街舊事:從府前街、本町通到重慶南路》選摘(1)

2017-05-18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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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舅與我。(取自《書街舊事:從府前街、本町通到重慶南路》,時報出版提供)

小舅與我。(取自《書街舊事:從府前街、本町通到重慶南路》,時報出版提供)

小舅擔心我聽不懂「上海話」,下班後常過來找我,問東問西。我說:「早就會了,不難啊。」他總是用上海話一再叮嚀:「處處小心點兒,別給我丟臉啊。」但某一天,我忽然冒起無名火,大聲的頂嘴:「誰丟臉了!」小舅拍拍我肩膀,撂下這句話:「翅膀硬了呦。」是諷刺、調侃還是怒氣、失望?我不知道,看到他掉頭離去時,我油然激動的眼眶潮溼。小舅是「牽成」我的長輩,我沒有感恩,卻還跟他鬧脾氣,我這是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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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店打烊後,收拾、清潔與整理書籍的工作,還需要兩個小時才做得完,當我疲倦的躺下,已近午夜時分,這可以摺疊的行軍床,白天豎起來靠在鄰旁廁所的牆上,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容身之所;儘管如此克難,也比我之前寄養在舅舅家好得多。

我是阿嬤撫養長大的孤兒,小時候不知有父母,只聽說爸媽會寄來生活費,我們祖孫睡覺的地方是兩個榻榻米大的床榻,每到睡前阿嬤照例要唱一段七字調:「我身騎白馬走三關,改換素衣回中原,放下西涼無人管,一心只想王寶釧。」這是歌仔戲《薛平貴與王寶釧》中團圓的高潮劇情,但從阿嬤口中唱出來卻充滿哀怨與悲悽,這是底層生活者絕望的抒發之聲吧!只要有野臺歌仔戲,阿嬤一定不會錯過,她要我拿著小凳子一起去看戲,雖然我很不耐煩,但小小年紀的我很懂得跟班責任,每每安靜陪伴,從不吵鬧,阿嬤因此常誇我這個金孫早熟又貼心。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似乎天注定,有父母的我,卻如同孤兒一般在阿嬤身邊長大。臺灣光復了,大家都在期待好日子來臨。阿嬤日日盼望女兒、女婿解甲歸來。而我對他們的音容早已印象模糊,我不怕孤單一人,最怕在舅舅家看舅媽的吃人臉色。最難忘的一次是阿嬤幫我裝便當(便當只有隔夜剩飯,並無菜),不小心把蓋子掉到地上發出聲響,立刻聽到房間傳來怒氣沖沖的罵聲:「哪個人在偷吃?」疼愛我的阿嬤擔心我到學校餓肚子,總是在我書包塞便當,我知道舅媽很在意,常指桑罵槐,讓阿嬤難堪。因此,能到「國華書店」當雜役,我很甘願,像一葉孤舟行駛在茫茫大海的行軍床,是唯一對我完全包容的庇護所,雖是僅一尺半寬、五尺長的侷促空間,躺在上面,身體要彎曲才能安放腳足,但它讓我隨即進入夢鄉,修補工作的體能消耗,讓我在次日起身時又是充電十足、精神充沛、不懼烽火的戰士。

然而, 今早頂撞小舅了,此夜我輾轉難以成眠,一幕幕跑馬燈的回憶:阿嬤曾經擁抱我的體溫、舅媽鞭子一樣的指桑罵槐......「延平北路、土城、延平北路、三重埔、重慶南路」,幾度遷居來去,我像在做總結,但其實命運才剛有轉折,不是嗎?無法闔眼的我,反思再反思,今天對小舅發脾氣是什麼道理?

我面對長輩,無論多麼委屈,也從未這樣無禮,何況沒有小舅的介紹,我的人生不會有機會走到重慶南路,我的放肆難道就因為那一句問話嗎?不是的,他的話只是點燃的引信,我的內心好像一座急待噴發的火山,因為小舅是自己人,就成了倒楣的出口。

多少年來,除了阿嬤,我沒有親人,雙親從南洋回來後,我還是因為父母不和而離家,再度投奔阿嬤,再度如同孤兒般。今天的失控是孤單所累積的怨懟情緒,有時候,憤怒其實是為了掩飾撒嬌的行為,人只有面對自己人才敢發洩。我現在明白了,我多麼渴望能賴在某人的懷裡哭著、鬧著......可是為時已晚,小舅一定不會原諒我。

原來,孤單會使人發狂,寂寞會讓人犯錯,在這一夜,我發現人的脆弱會因無知而衍生悲劇,我如何能避免墜落於黑暗的角落?

父母從南洋回臺之初,原本在延平北路後巷租屋開小診所,因無心經營而關門,過了一、兩年,到桃園中正路朋友的屋子繼續開業。我雖然偶而會去看看他們,但終究無緣團聚,依舊跟著阿嬤,從延平北路媽祖宮巷弄搬到三重埔。直到初中畢業次日,小舅把我帶到重慶南路。儘管雜役工作很辛苦,卻因爭取到「自己的活口」而倍感欣慰,畢竟,我做到了阿嬤的囑咐。

小舅是「讀者書店」(遠東圖書公司前身)的員工,就在「國華書店」隔壁,他曾說臺灣人要在外省幫的天下討生活,總是矮人一截,他要我收斂嬌氣,完全接受這樣的現實才是上策。

一九五六年,我來到「國華書店」滿三年,書店業務與日俱增,更名為「大中國圖書公司」,氣勢一下子高漲許多。一天,老闆對我說,「大中國圖書公司」會擴大營業項目,鼓勵我再接再厲,並稱讚我的能力,言下之意似乎表示我通過了試用期,也就是學徒出師了。當天下班後,我趕緊跑去向小舅報佳音,並為曾經頂撞他的失禮正式致歉。

這些年來,我時時刻刻記著這個教訓,每天都琢磨著內心的脆弱地方,深知自己要從卑微到強壯,得去除一些偏執的習氣與念頭。我致力於如何融洽的在外省幫裡做人處事,如何從矮人一截的現實中摸索專業關鍵。小舅說:「不提過去了,你現在才真正是翅膀硬了,有什麼打算嗎?」

我知道我博得老闆的信任與稱許,是靠著苦力,我來了三年,經手處理了千萬本的書,但我沒有翻開過其中一本,更不要說閱讀內容文字,說穿了,我仍然只是一隻井底之蛙,又能有什麼打算?

小舅說:「我很高興,你沒給我丟臉,算是給臺灣人爭了一口氣呢。」他忽然哽咽了起來,也許感觸到學徒生涯的不堪,彼此心照不宣吧,我說:「去吃排骨麵,今天要豪氣的慶祝!」

書街一帶商家膾炙人口的小吃麵攤,就擺在詩人周夢蝶書攤的對街城隍廟前(武昌街一段十四號)馬路邊邊,每天晚上九點出現,直到午夜三點收攤。掌廚的老闆是軍旅伙夫出身,臉上坑坑疤疤,大家叫他「小麻皮」,他的獨家絕活就是排骨麵,是當時我們最高境界的大餐。

年約四十來歲的小麻皮,娶了臺灣太太,住在延平北路的大橋頭,這裡是臺灣下里巴人的集中居處。夫婦兩人每晚手推板車來到城隍廟口,路途遠、板車重,沿途要閃避車流人潮,往往險象萬生,但當時大家都得刻苦耐勞才能活下去,也就沒有什麼感覺或怨言。兩夫妻一主一副,在路邊架起鍋爐、水桶等傢伙,擺起桌椅、碗盤,還有三五樣滷味,而最叫座的排骨,則藏在板車櫃裡的深鍋內。

我對這個麵攤很熟悉,因為書街晚上九點鐘打烊時,我常從「國華書店」的後門巷弄走到城隍廟,大概一分鐘,專門為「先生」們買消夜,如果要品嘗可口的炸排骨,那得親自坐在攤子,現場看小麻皮的料理功夫。但由於此時人潮多,必須等待多時,我就在現場等,自己則捨不得買來吃。

小麻皮的炸排骨並非一般油鍋炸熟,作法特殊,是用厚切的帶骨排骨肉,不醃、不泡、不裹粉,以赤肉在熱鍋裡半煎半炸,一次只做四份,待七分熟,倒出多餘的油,重新起鍋,在排骨肉的上面灑上大量蔥花、醬油、糖等調味料,以大火翻炒,起鍋前再淋入獨家的香醋,此時撲鼻的香味瀰漫周遭,讓吃客各個飢腸轆轆。

當時,城內都屬外省人口,小麻皮賣的食物當然也是外省口味,但這炸排骨倒是很有創意,沒有醃製,而是用當天帶骨的里脊肉,直接下鍋煎炸,鎖住了鮮美肉汁之後,再淋上獨家醬料,有點像現在牛排的作法,也有點偏臺式的烹煮,可見當時飲食文化的交流,已經普遍存在民間生活之中。

記得當時陽春麵一碗一元,排骨麵為三元,我當學徒的薪水一個月是八十元,吃一碗排骨麵就等於一天的薪水,對我算是最奢侈的高級享受,必須儲蓄多時,才能偶而破費犒賞自己。學徒出師的那天晚上,我為了感謝小舅的引介之情,特別破例叫了對我來說是世紀美味的排骨麵。

*本文節錄自《書街舊事:從府前街、本町通到重慶南路》一書

作者黃開禮十六歲時,正逢倉皇遷臺之大陸政商貴冑搶進重慶南路,因緣際會進入上海人經營的書店當學徒。有幸參與並見證重南書街自百廢待舉至百花齊放的美好年代。個人從一無所有,到五十歲擁有門市大樓,至六十七歲結束事業,半生勞苦,因書而貴,與書街半世紀的興衰同步。於是回憶舊時光,將書街榮華歲月化為文字,與讀者同享。

作者心岱是鹿港人。十七歲到臺北求學,即以散文與小說的發表,成為知名作家。目前已出版著作六十多本。一九七四年,她投入人文與自然兩大系列的報導文學,是臺灣為環境保育與文化資產保存工作呼籲催生的第一代作家。曾蟬聯兩屆時報文學獎首獎。一九九二年,擔任「時報出版公司」副總編輯,二○○八年退休,回歸專事寫作。

《書街舊事:從府前街、本町通到重慶南路》書封(時報出版提供)
書街舊事:從府前街、本町通到重慶南路》書封(時報出版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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