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人的視網膜裡,沒有這群農民工:《不存在的3億人》選摘(1)

2020-06-08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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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民工的身影肯定投射在上海人的視網膜上,但實質上卻形同視而不見,彷彿他們根本不存在。(資料照,王彥喬攝)

農民工的身影肯定投射在上海人的視網膜上,但實質上卻形同視而不見,彷彿他們根本不存在。(資料照,王彥喬攝)

難謀生者

在藉由二○○八年北京奧運和二○一○年上海世博等活動推動國家建設的中國,他們是一群靠著身體,將國家描繪的偉大藍圖,體現在上海或中國其他城鎮的功臣。在中國被稱為「民工」或「農民工」的這群人,如果不是他們忍著肌肉撕裂般的痛楚揮下鶴嘴鎬,挺著嘎嘎作響的背部或腰骨不停搬運鋼筋,如今可能就沒有狀似鳥巢、造型充滿個性的奧運體育場,或上海那一幢幢充滿近未來感的摩天大樓;如果不是有她們擔任家庭女傭,接下煮飯洗衣、接送孩童、照護年邁雙親等各種家事,上海的男男女女肯定無法在好不容易建設好的摩天大樓中,全心投入辦公室作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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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北京奧運的開幕典禮煙火秀。中國正在籌備「十一國慶」,展現建國70年來在經濟、軍事等發展方向的繁榮。(AP)
2008年北京奧運的開幕典禮。(資料照,AP)

另一方面,中國在戰後依然屢屢發生像大躍進(一九五八—一九六一年)、文化大革命(一九六六—一九七六年)、天安門事件(一九八九年)等動搖國家的亂事,直到二十一世紀即將到來之際,國家才開始安定下來,其中一群成長於特別落後的農村、到大約二十年前都還沒有機會接受充分教育的無學歷農村出身者,儘管表面上在這個社會主義國家受到「知識分子要向農民學習」這樣的推崇,實際上卻陷入無法賺取現金收入的「難謀生者」窘境。對那些難以謀生的農民來說,大都市確實起到了提供「賺取現金」門路的作用,而這是農村或地方城市都難以做到的。

30年前拍下六四「坦克人」,如今漸為世人遺忘,美國攝影師魏德納說「你不能逼別人認識歷史」,但「天安門事件永遠不會消失」。(美聯社)
30年前拍下六四「坦克人」。(資料照,美聯社)

其中自十九世紀中葉起約一百年間,曾為英國、法國、美國租界和日本人居住區的上海,正如一九二六到二九年間、共在上海住了將近一年的詩人金子光晴,將租界時代的這塊土地評為:「儘管皆為難謀生者投奔之地,二者卻有些許差異,滿洲是攜家帶眷去種松杉之處,上海則是獨自從人前消失,耗個一、兩年去澆熄熱情之處。」(金子光晴著,《骷髏杯》(暫譯),二○○四年,中公文庫)一樣,這裡向來都在接收那些在其他土地上一敗塗地或難以翻身,以至於走投無路的人。

雖然說是接收,但從來就沒有人熱情招待他們,更沒有上海人舉雙手歡迎他們加入。在居住方面,有些低所得者的住所不僅沒有廁所隔間,甚至連沖水馬桶也沒有,只有一個他們稱為「馬桶」的便盆突兀地放在那裡,環境往往十分惡劣。

即使如此,無論是沒有學歷的農民或失業中的外國人、無論勤奮或懶惰、無論有錢或貧窮,就接收背景成謎、來歷不明的人這一點來說,上海算是整個中國獨一無二的特例。這個來者不拒的寬闊胸懷,孕育出中國第一商業都市上海的活力,形塑出這座過去被形容為「魔都上海」、與中國其他都市有明顯區別的城市的獨特魅力。

航拍的上海國際金融中心核心區陸家嘴金融城地標上海環球金融中心、金茂大廈、東方明珠。(新華社)
航拍的上海國際金融中心核心區陸家嘴金融城地標上海環球金融中心、金茂大廈、東方明珠。(資料照,新華社)

作為政治中樞的北京沒有上海這般自由,而且如果在規模不大不小的都市出現不說地方話的外人,立刻會引人注意,被由中國共產黨安插在居民之間,一個名為「居民委員會」的自治組織網給網羅通報,肯定無法自在地生活。

日益擁擠的大都市

過去這二十多年來,儘管經濟方面稱不上充裕,許多農民工還是得以在上海找到安身立命之處,然而他們最近這一、兩年卻面臨不少艱辛與波折。

有的人工作減少,有的人每轉職一次薪水就縮水一次,有的人在失控的房地產泡沫下因付不出房租而流離失所,有的人則一次面臨以上所有衝擊而走投無路。他們在瀕臨極限的狀態下,沒有一天不想著離開上海,其中也有人真的離開了。不過不久之後,所有人又都鬱鬱寡歡地重返此地,因為無論是到其他都市或返回鄉下,他們所處的環境絲毫不見好轉。

農民工的這種行動,究竟有什麼象徵意義呢?

若從結論說起,這代表包含上海在內的中國大都市,都已經沒有餘力接收「難謀生者」了。尤其是沒有學歷也沒有技術的人,無以謀生的現象益趨顯著。無論是在大都市、地方都市或農民工的故鄉,他們甚至連不求「滿足」但求還能「接受」的東西都已經開始無法獲得了。

這些農民工如何才「能接受」這一切呢?關鍵就是,他們能否至少在還無法確信「下一個會輪到我」之前,還能擁有做這個夢的機會。這些農民工住在如同廢墟的破屋中,視而不見高級公寓的都市人,做著都市人不想做的基層勞動或雜活,一直支撐著他們的就唯有這個「明天就會輪到我」的希望而已,但那個希望如今正迅速破滅。

他們這樣的情狀在中國,尤其在都市地區,已被認知為社會問題了嗎?不,事實正好相反。

二○一七年初夏,我向一位在上海數一數二大報社擔任記者、目前獨立出來從事藝術相關工作的上海朋友提到,最近上海愈來愈艱困了呢,沒有工作的人也變多了。他卻說:「啥?艱困是什麼意思?你說誰很艱困啊?」

他一臉不可置信地反問,似乎聽到了什麼真的令他意想不到的消息。

於是我告訴他最近發生在上海農民工身上的狀況,他只說了一句:「喔,或許真是那樣吧。」

然後就沒有其他反應了,彷彿這事是發生在其他國家一樣。

一想到他是前報社記者,我對他的反應就不勝唏噓。但即使如此,他在上海出身的中國人之中,並不是特別遲鈍的人。因為不光是過去幾乎形同免費從國家取得的房地產,在這兩、三年的失控泡沫下,價格如天文數字般飛漲,而且在上海生活,還會時常聽到附近鄰居成為億萬富翁的傳聞,所以看在上海人應該無法想像那些家庭女傭、工地的體力勞動者,或最近興起的宅急便、外送員等每天出現在眼前的農民工,明明跟自己一樣居住在上海這塊土地,卻遭遇生活狀況比幾年前惡化等情形。農民工的身影肯定投射在上海人的視網膜上,但實質上卻形同視而不見,彷彿他們根本不存在。

*作者山田泰司(Yasuji Yamada),山西大學、北京大學留學生。1992至2000年任香港日語報紙記者,2001年移居上海,任職於雜誌《美化生活》、 《CHAI》。長期於日本《日經商務電子版》上連載中國觀察專欄。本文選自作者新著《不存在的3億人:漂流、貧困、難以翻身,中國農民工的掙扎與悲歌》(聯經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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