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台北國際書展多災多難，本來只是被大疫延誤到本月上旬，最後因疫情未減退而直接夭折。但今春出版界傳來個令人振奮的好消息，就是日本作家司馬遼太郎的小說《坂上之雲》，現在著作權的擁有人即司馬遼太郎的繼承人與紀念財團，已同意釋出繁體中文版，有譯者現在正在加緊翻譯中，不諳日文的眾多台灣讀者相信不久後將可親炙大師風采。
司馬遼太郎是日本戰後著名的歷史小說作家，他大多數被台灣人熟知的作品大都討論日本戰國時代。但做為二戰舊日軍的親身參與者，他更關懷從自己身邊匆匆流過的大日本帝國，末日的那一陣血紅夕陽到底是怎麼回事，故他寫下了小說明治維新三部曲：描寫以提出船中八策設想，具體催出維新胎動的坂本龍馬，短暫卻燦爛一生的<龍馬行>，以領導明治維新直到西南戰爭兵戎相見的雙方領袖，薩摩雙傑-西鄉隆盛與大久保利通為主角的<宛如飛翔>。這兩部長篇小說都早已被NHK改拍成大河劇且有繁體中文版問世許久，但維新三部曲中在當代日本社會影響力最大卻也最命運坎坷的，是最後一部<坂上之雲>(坂の上の雲)。
1960年代日本申請並成功獲得1964年奧運的主辦權，戰敗後第19年，舉辦了由94個國家和地區參加的東京奧運，並贏得了時任國際奧會主席布倫戴奇「出色地舉辦了一屆最成功的奧運」的評價。這讓以20年前剛以二戰元凶之一地位而悽慘戰敗的日本全體國民，相信自己已經真正走出了戰後，重新成為和平世界重要的一員。
這也催生了司馬遼太郎發念想要書寫那個對外開放對內革新的，國民樂天主義洋溢的明治時代。1968年適逢明治維新百年，這部小說開始連載於產經新聞至1972年。「坂上之雲」本身意思是「順著山坡（即為日文漢字「坂」）上升的雲」，意指日本在明治維新時期奮發圖強，學習追趕西方列強，迎頭趕上而國力不斷增強的情景。
在小說的一開頭便說到明治時期那小小的日本開始努力改革，想要效法並移植西方工業文明。因此做為一個原本只有稻米與生絲產業，這樣落後的農業社會，開始面臨並經歷一個近代國家的不斷形成。整個日本的國民都團結如同一人，向著「尊皇攘夷，富國強兵，文明開化，殖產興業」的國家總目標全速前進。猶如登高坡看著青天上的白雲，便忘記自身的勞累，一心一意要努力奔爬登上坡頂，與白雲齊高。
<坂上之雲>中的三位男主角，則都不是當年位高權重的政治家或大將，在司馬遼太郎寫出小說發表前，在日本近代史上名氣都遠不如前兩部作品中的三位偉人。他們是出身四國伊予松山（今愛媛縣）的，日俄戰爭中輔佐聯合艦隊司令長官東鄉平八郎，在對馬海戰一晝夜就徹底殲滅沙俄波羅的海艦隊的天才參謀秋山真之，他哥哥是曾在日俄戰爭中運用騎兵戰術和俄軍作戰，擊敗號稱世界最強的哥薩克騎兵的騎兵支隊長秋山好古。與他們的好友明治時代文學宗匠，於俳句、短歌、新體詩、小說、評論、隨筆有多種創作的俳人正岡子規。
司馬通過這部小說想要傳達給讀者的是，明治維新打破原本牢不可破的日本封建階級社會。在這個時代是任何一個出身低微的平民如秋山兄弟，也可以憑藉自身的努力，而一舉改變國家的命運，所以他的結論是，明治真好。但因為<坂上之雲>這部小說所描述的秋山兄弟成長與升遷歷程，乃至於日本如何取徑帝國主義以圖富強的道路，涉及19-20世紀之交的日清與日俄兩場戰爭。對東亞的各鄰國來說，這卻絕對不是一段令人愉快的回憶。
為了避免被鄰國指稱為軍國主義張目，司馬遼太郎做出一度讓人十分難以理解的取捨。<坂上之雲>這部小說出版後據說賣了兩千萬套，這對一億兩千萬多總人口的日本來說，等於每個家庭裡都有一套。如此暢銷的業績當然很快就被有製作歷史大河劇傳統的電視台注意到，但司馬生前就是抵死不願意釋放出<坂上之雲>這部小說，改編成影視作品的版權。就如同他也不願意釋放出。其他亞洲國家文字版本翻譯的版權。
因為青年時曾經擔任過駐滿州國舊日軍的司馬，極度不希望本書被亞洲鄰國注意到，而被誤解為他在為滿手血腥的軍國主義過往歷史洗白。他也充分明白如果被鄰國認為這是前侵略者在耀武揚威炫耀過往侵略鄰國的業績，不啻在別人的傷口上灑鹽。直到他1996年逝世後，司馬遼太郎的繼承人才將改拍影視作品的版權釋出，最近才又釋放出中文版的翻譯版權。
基於自身對昭和時代帝國愚蠢戰爭的親歷，司馬遼太郎對大日本帝國三位天皇任內的評價是「輝煌的明治，平淡的大正，悲慘的昭和」。由於在平成時代經歷不到10年後便與世長辭，他理所當然沒留下對平成年代的看法與結論。
上個月底是平成天皇退位為上皇後一周年，平成的年代是日本的景氣飛越增長不再而長期低迷的30年。除了在阪神與311大地震等幾大天災中安慰過國民以外，完全虛位化的平成天皇明仁任內表現的如以司馬遼太郎的標準，大概比他的祖父大正天皇還更平凡吧？
明仁最被日本歷史記憶深刻的時刻，反而不是在他天皇任內的紀錄。日本被美軍佔領時期，在麥克阿瑟授意下，昭和天皇裕仁發表了人間宣言，宣稱自己是平常人而非活在世間以人身姿態顯現的神明（現人神，あらひとがみ）。並在駐日盟軍總部GHQ支持下之後陸續到日本各道府縣訪問，與百姓親密接觸，讓國民看見天皇也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以避免皇室成員再被神格化。
1972年沖繩縣脫離美軍的軍管回歸到日本政府的有效統治範圍內，照例對這塊脫離日本27年的領土，昭和天皇裕仁也應該要前往視察。但宮內廳與相關大臣顧慮到當地的民情，以對天皇的身體安全可能有威脅而強力反對年事已高的裕仁親自前往。作為折衷的替代方案，就由皇太子明仁代表天皇前往沖繩慰問當地人民。
1975年7月17日明仁夫婦以日本皇太子和太子妃身份首次訪問沖繩，並前往位於糸滿市的「姬百合之塔」悼念沖繩戰役犧牲者。這是於沖繩島戰役後期時在原沖繩陸軍醫院第三外科所在的戰壕的遺跡所建立的慰靈碑。這是在沖繩戰當時在第三外科壕以學徒隊的身份從軍的姬百合學徒隊，被美軍攻擊下沖繩戰最令人傷心的遺跡。「姬百合」是用學徒隊員們的母校、沖縄縣立第一高等女學校的校誌名「乙姬」及沖繩師範學校女子部的校誌名「白百合」組合起來的名稱。
1945年6月19日為期兩個多月的沖繩戰役已經進入尾聲，這天早上第三外科壕受到美軍以黃磷彈攻擊，壕中96人中有91人當場或逃出後隨即死亡。由於死者大都是被強徵隨軍提供救護服務的青春年華高中師生，這是個令人非常心痛的故事。近年來表現這故事最有名影視作品，是2006年長谷川京子與成海璃子主演的<最後的南丁格爾>。
日軍以不恤平民生死也要進行沖繩戰役的殘酷，也在HBO史蒂芬史匹柏的劇集<太平洋戰爭>第9集中有具體表現，本劇取材自一個美軍陸戰隊的參戰老兵尤金史萊吉，在這場戰役中作為對手方的親身體驗。史萊吉在日記中翔實紀錄了日軍把當地平民當成人肉盾牌的殘酷作法，連兒童與婦女都不放過。令台灣人該感到不寒而慄的是，幸虧麥克阿瑟的跳島戰術計畫中，台灣是被跳過的那個島。否則按照美國海軍原本的謀議，登陸台灣勢在必行，這樣悲慘的故事也必將會發生在台灣。
由於沖繩戰役結束不到兩個月後，日本本土即將面對美軍登陸的威脅時，帝國就在原子彈的鎮壓下無條件投降了。因此這無數沖繩人民的傷亡，都等於是不過為大日本帝國多撐幾個月的犧牲品，這讓當地人民憤怒異常。甚至到了2015年終戰70周年，安倍首相前往當年投海自盡遇難人數最多的糸滿市平和公園，進行慰靈紀念活動時，都還被當地人民怒罵「你來幹什麼，現在就滾出去！」這也就是宮內廳知道此事時感覺難以保證天皇的安全，反對他前往復歸的沖繩冒險參訪的理由。
為了平復戰後多年來沖繩人民的對日本政府的強烈痛苦與不滿，明仁夫婦前往位於糸滿市的「姬百合之塔」悼念沖繩戰役犧牲者時，特別邀請一位當年第三外科壕學徒隊的倖存者陪同指引。這位當時已經是中年婦女的當年倖存者，雖然拗不過當局的請求，願意陪同明仁夫婦走這一趟。但因為對日本帝國的餘怒始終未消，一路上她堅持不發一語，拒絕與皇太子明仁夫婦有任何談話。
在另一邊得到消息的琉球獨立黨人在地青年川野純治和知念功，則有一個大膽的計劃。他們特地事前藏身這個陰暗潮濕的壕溝整整一週，待明仁夫婦參拜活動進行時，就跑出來向明仁夫婦投擲汽油彈，想讓明仁夫婦也嘗一下當年沖繩人被火燒的滋味。
但可能因為藏身壕溝時間太久，兩位業餘的刺客一下子不適應外界的陽光。因此太過緊張把汽油彈丟偏了，在距離明仁夫婦一公尺左右的距離著火。再加上兩人缺乏經驗，沒注意到汽油彈裡的汽油已經在藏身壕溝的這幾天揮發掉了相當一部分，因此燃燒引起的火焰也不大，但這仍讓明仁夫婦受到重度驚嚇，有資料指稱太子妃美智子當時在慌亂中摔倒擦傷。
這時一件讓明仁感動到要當場痛哭的事情發生了，旁邊這位帶路指引始終卻不肯與皇太子夫婦說話的大嬸，畢竟從事了多年的護理工作。出於職業本能居然就問了一句「你沒事吧？」就這句話被日本媒體解讀為，皇室終於被原諒了，皇太子與戰爭中飽受傷害的沖繩人民就此取得了和解。
在這樣的一團和氣的態勢下，明仁夫婦也畢竟只受了一點點擦傷，連忙大度地表達無意追究這些無知青年學生的暴走。川野純治和知念功的律師也極力辯解，堅持兩人自始無意傷害皇太子夫婦。之所以在明仁面前投擲汽油彈，只是為了要讓日本政府記得戰火中的沖繩人民曾經為日本付出過的巨大犧牲，這不過是一種政治言論的表現，應該被當局包容。雖然法院對兩人也因此有所同情，兩名行為人最後仍被判處一至兩年的徒刑。
不久後日本赤軍連在中東劫持一架客機，要求日本政府開釋若干政治犯和知念功等人，作為釋放乘客的條件。日本政府同意了，但知念功卻拒絕出獄，除了他和赤軍的理念差異頗大，他更相信「主張琉球獨立的人應該就在這監獄裡繼續戰鬥」。
2014年太陽花學運攻占行政院一案的二審日前判決，不但多名被告有罪定讞。連一審無罪逆轉為有罪的被告都有數人。在大法官752號解釋做成後導致刑事訴訟法的修法，使得一審無罪、二審被判有罪的被告仍可上訴，外界普遍認為最高法院對此案自為判決的可能性很低，會駁回上訴還是發回更審將更有政治意義的解讀空間。但本案中亟需最高法院一錘定音的是，在一審中頗為受用，但二審此次判決看來高院法官不那麼買帳的爭點，是「公民不服從」到底是強調是不是一種在現行刑法21-24條以外的超法規阻卻違法事由。
請循其本，過去經典的「公民不服從」是指發起與參加運動者主動觸法後，用接受法律制裁的方式，來喚醒社會大眾的覺醒，上段文提到的琉球獨立黨人川野純治和知念功，1975年對送上門來的明仁皇太子丟汽油彈，足為適例。但6年來太陽花運動的參與者卻不斷訴諸自己無罪，而從占領立法院到判決定讞，到攻占行政院的一審判決，也都提到了公民不服從的概念，就是堅持要把「公民不服從」無限上綱成為一種阻卻違法事由。
這起攻佔行政院事件二審判決的啟示是，「公民不服從」或「言論自由」都可當作情狀顯可憫恕，有逼不得已原因的減刑理由，法官可以裁量適用刑法第57與59條，給予適當的刑度甚至緩刑。但只要符合違法要件，就不可能當成「無罪的理由」；而當時丟汽油彈的學生拒絕出獄，把刑期關好關滿當成繼續鬥爭的一部分。更和太陽花學運若干人不斷想脫罪的行徑，天差地遠。特別強調的是，公民不服從概念的寶貴與神聖之處就是行為人「以身試法」之後，慨然接受法律給予的後果，沒有用公民不服從就可以「阻卻違法」這種事。
用公民不服從就可以「阻卻違法」這種事要做到的話，現在有兩個現成的路徑其一是本次二審逆轉無罪變有罪的被告全部都遵期上訴三審，給最高法院表示見解的機會。並且努力說服最高法院，以法官造法的判決先例拘束方式，創造出公民不服從就可以「阻卻違法」，全新的法學論理空間。
其二更快，就是通過立院修法。當年太陽花的參予者已有多人已經是立委，故修法現在這才是正道與捷徑。且不單綠營的立委現在都算是太陽花的受益者，在民進黨即將連續八年全面執政的態勢下，街頭衝撞也極可能是藍營未來四年必須經常使用以表達政治理念的方式。因此在藍綠共識超黨派大團結的情況下，直接將刑法第24條第1項中的「不得已」三字修改為「不得已或公民不服從」。「公民不服從」既然是阻卻違法事由，理應明文化使執法與司法者依法有據一體遵照，以免違反法律條文應明確之最基本法理。
從近代史上過去類似事件的發展，往往能照亮我們當前將要走的路，在立法院發生的爭議衍生出的問題，就在立法院終局解決吧。
＊作者為台大國發所博士生，律師考試及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