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季專文:我與明星咖啡館

2020-04-19 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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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選自「台北上河圖」。圖為台北上河圖書封。

本文選自「台北上河圖」。圖為台北上河圖書封。

我19歲偶遇15歲的明星,算來已經5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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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明星比我年長,我必須先從它的歷史說起。

台北的明星咖啡館位於武昌街一段5號,今(2019)年10月30日屆滿70周年。如果上溯至1922年於上海霞飛路(今淮海中路)7號創辦的明星咖啡館,則其歷史已近百年。再進一步說,如果沒有十月革命,就沒有明星咖咖館;因為兩處明星的關鍵人物,都是從1917年10月的俄羅斯革命逃出來的。

追根究柢,明星的緣起是政治劇變與難民逃亡。俄共推翻沙皇尼古拉二世後,不少白俄人恐被追殺,通過西伯利亞東逃,在哈爾濱暫歇幾口氣又南逃到上海;1922年布爾林洛維奇在上海霞飛路創辦明星(Astoria)咖啡館。1949年5月上海淪陷,100多位白俄人再因恐共而逃亡。到達台北之後,有人在大直外語學校教俄語,有人到中山北路大友戲院表演唱歌、跳舞、變魔術;會做火腿、核桃糕、俄羅斯軟糖的拿到餐廳寄售,懂工程的替人修房子修廁所,善做俄羅斯麵包或玩具的到市場擺攤。----從北國輾轉抵達南國,他們為日益多元的台北文化增添了獨特的俄羅斯色彩。

1949年10月,會做麵包、火腿的白俄人與一個年輕的台灣人在武昌街一段7號一樓開設明星麵包,由艾斯尼擔任經理。次年在樓上增設咖啡館後,成了流亡台北的白俄人同鄉會,不時相聚聊天敘舊。每年1月13日俄羅斯新年,更是全員到齊,喝酒唱歌跳舞解鄉愁;蔣中正總統的兒子蔣經國和他在俄羅斯娶回的太太芬娜(蔣方良)也每年都來歡聚一堂。---那是被共產黨打敗的國民黨還在高喊「反共抗俄」的時代;不過情治單位了解那些白俄人都是「反共」的。

蔣經國和蔣方良曾經經常光臨明星咖啡館。(印刻文學提供)
蔣經國和蔣方良曾經經常光臨明星咖啡館。(資料照,印刻文學提供)

1950---1953年韓戰期間,中共兵援北韓,南韓情勢幾度危急,美國雖於1950年6月底派第七艦隊進駐台灣海峽,有些白俄人仍因「恐共症」再度發作;分別去了巴西或澳洲。

1964年,明星已是著名的「文學咖啡館」;6月7日我第一次走進去時,只剩一個白俄老人默默坐在二樓靠窗的第一個位子。---後來我才知道,他就是開創明星的靈魂人物喬治.艾斯尼。而那個年輕的台灣人股東簡錦錐,因為白俄股東離台而股權重組,已經成了明星大老闆。

輾轉來到台北 經營麵包店與咖啡館

簡錦錐說,艾斯尼出身沙皇侍衛隊,22歲即在西伯利亞當軍事指揮官,十月革命後,他帶一團人逃到哈爾濱,三年後年輾轉到上海,在法租界公務局工作,也投資布爾林洛維奇創辦的明星咖啡館;1949年5月一起逃來台北。

那年夏天,簡錦錐18歲,剛從建中畢業,在中正西路96號(今忠孝西路100號)他哥哥經營的台灣特產行協助店務。因為店址離火車站不遠,常有外國人來購物或拿美金來私下換台幣。店裡只有他會說英文,也因換美金而結識了57歲的艾斯尼及他的同鄉;都是金髮白膚,又都說英文,起先不知他們是白俄人。

換了幾次美金後,艾斯尼對簡錦錐說,他們幾個同鄉想開麵包店和咖啡館,請他幫忙找個合適的店面,並帶他去金華街18號的租居處相見。他聽不懂他們說的話,問起艾斯尼,他才坦承是從俄羅斯逃出來的白俄人。

艾斯尼住的兩層樓是向上海人租的,樓下住布爾林洛維奇一家,樓上三個房間由艾斯尼和另兩個單身同鄉分租;一間月租180元。

艾斯尼向他說,布爾林洛維奇76歲,三個兒子也都會做麵包;他在上海開明星時用的大冰櫃已運來台北了,準備以那個冰櫃投資入股;另外幾個同鄉預備投資7000美金,先開麵包店,再開咖啡館,簡錦錐也獲邀投資500美金;當時國府剛發行新台幣,7500美金約新台幣三萬元。他哥哥知道後說,政府正厲行反共抗俄,勸他別跟那些俄國人來往,以免惹禍。但他說,已答應投資500美元並幫艾斯尼找店面,不能反悔。

一代文青的共同記憶:明星咖啡屋下的明星麵包廠。(明星咖啡館提供/欣傳媒)
明星咖啡屋下的明星麵包廠。(明星咖啡館提供/欣傳媒)

不忌諱「廟沖」 西點麵包店轟動一時

要開店,當然得去人潮多的市區找。當時城中區最熱鬧,簡錦錐找來找去找不到店面,後來發現武昌街一段七號一幢三層樓店門緊閉。他在附近店家打聽,才知因為對著城隍廟,生意人忌諱「廟沖」,一直沒人租。

他帶艾斯尼和幾個有意投資的人去看,他們有信耶穌教的,也有信天主教或東正教,都不介意對著城隍廟,還進廟裡燒香拜拜抽籤呢。

簡錦錐於是去5號樓上找屋主高玉樹,洽定每月租金二千元。(高玉樹是台籍菁英,1954年繼吳三連之後以無黨籍當選第二任台北市長;後來曾任交通部長等要職。)10月明星開幕時,是城中區唯一的西點麵包店,轟動一時。彼時尚無電爐,用的是土爐烘烤:一次要燒50斤木炭,燒到400度時,取出木炭烤麵包,300度時烤蛋糕,200度時烤餅乾。下午四點多,武昌街一段兩側陸續排列著外國使館或貿易行的黑頭車,都在等明星麵包出爐;蔣方良也常派人來買。

以下是明星的六個合夥人:

1. 布爾林洛維奇(Petter Noveehor),1873年生,曾任中國軍校教官,有中國國籍。1922年在上海霞飛路7號創辦「明星」咖啡館,與三子皆擅製麵包。---1953年移民巴西。

2. 喬治艾斯尼(George Elsner),1892年生,曾任沙皇侍衛軍團長。無國籍。---擔任明星經理12年,並任顧問至1973年在台去世;終生未婚。

3. 拉立果夫(Laricve ),1900年生,火藥專家,有中國國籍,曾任國防部兵工廠顧問。1980年在台去世。

4. 列比利夫(Levedwe),1902年生,無國籍,擅做火腿,俄羅斯軟糖。1952年移民澳洲。

5. 麗娜(Lena),1902年生,夫為立法委員張大田(1905年生)

6.簡錦錐,台灣台北人,(1931年生,2018年辭世。)

周夢蝶書攤與明星咖啡館 深刻於台北記憶

說完明星與白俄的傳奇史,才能回顧我與明星的文學史。1964年3月,我離開雲林老家到台北職業寫作,常去重慶南路逛書店。5月12日下午,在書店街免費閱讀之後逛到武昌街一段,看到一座很古樸的廟宇,走近一看,是台灣省城隍廟(現在已金光閃耀華麗貴氣)。後來站在廟埕花園裡(那時尚未加蓋棚頂)瀏覽周遭,發現對面「明星西點麵包」騎樓下有個清癯的中年男子,頂著光頭手握書卷,坐在椅子上垂目閱讀。街邊坐讀,神色肅穆,這陌生的影像彷彿一塊吸鐵把我吸了過去。男子手上握著泛黃線裝書,看不到封面和書名,但他旁邊立一個木頭書架,排列著一些我讀虎尾女中時沒看過的詩集和雜誌。我立即明白這是他的書攤,於是向他買了一本《現代文學》,五塊五毛。不過我沒跟那個賣書人說話。

第二天我打公用電話給我的筆友隱地,他是老台北,聽完我的發現即說:「那是有名的詩人周夢蝶呀,那家明星麵包也很有名,是白俄人開的,樓上還有明星咖啡館呢。」

周夢蝶書攤和明星咖啡館,於是在我最初的台北記憶留下難忘的刻痕。六月初,《皇冠》平鑫濤先生通知我簽「基本作家」合約,我挑了一個星期天,請隱地、我的讀者阿碧,以及我的男友小寶去明星喝咖啡,一杯六塊錢。那時的稿費一千字五十元,四杯咖啡差不多喝掉五百字。但是就算喝掉一千字,我也很高興啊。

那天我還在明星三樓看中一個靠窗的位子,面對城隍廟,可以看到樓下的花園和香爐裡裊裊而升的灰煙。後來在那裡寫了〈沒有感覺是什麼感覺〉、〈擁抱我們的草原〉、〈我的庇護神〉)等多篇小說。

我初來台北時,在永和竹林路租一個小房間,月租200元,只有一張竹床一把椅子,沒錢買書桌,雙手俯在竹床上寫沒多久就肩頸緊縮,筋骨痠痛。發現安靜的明星三樓後,我就常去那個面對城隍廟的位子,坐在寬敞的火車座,依著冰涼的、墨綠花紋的大理石桌面,慢慢的寫;那是我最放鬆,最愉悅的寫作時光。

ㄧ個人在三樓寫作,沉默而孤單,除了點飲料,幾乎沒和誰說過話。最早認識的筆友林懷民還在台中讀衛道中學,他介紹我認識的馬各、隱地、門偉誠等筆友都要上班,也很少來明星。明星的二樓很典雅,半捲的長窗簾,暈黃的燈光,散發著古樸悠閑的光影;加上那些色彩沉鬱的白俄人油畫,濃郁的咖啡香,以及當時少有的冷氣,永遠瀰漫著一種慵懶浪漫的歐洲式氣氛,每次我去都看到一桌桌的人似乎無憂無慮,閑閑的坐在那裡談天抽菸。或許其中也有知名的作家吧?可惜我一個也不認識,總害羞的穿過二樓爬上三樓,坐在那個面窗的位子寫。寫不下去時還可以站起來,貼著窗玻璃看城隍廟香爐裡的煙,看久了身心漸漸沉靜,腦子彷彿空了,新的想像又幻化而出,於是坐下來繼續寫。

20190725-兩廳院「舞蹈秋天」藝術節邁入第9年,25日舉行記者會。圖為雲門舞集藝術總監林懷民。(兩廳院提供)
林懷民是作者最早認識的筆友。(資料照,兩廳院提供)

三樓沒冷氣,但比二樓寬敞安靜,左右兩排隔著紅木屏風的火車座,中間還有三個圓桌;常常一個下午只有我一個人,寫累了就趴在冰涼的大理石桌面小睡。

明星咖啡雖然香醇,但我後來發現檸檬水更對我的胃口,一大玻璃杯也是六塊錢。午後走進明星叫一杯檸檬水,慢慢的喝慢慢的寫。傍晚又叫一杯檸檬水加一盤十二塊錢的火腿蛋炒飯,寫到快打烊才下樓,從來沒人來趕我。擴音器裡不時播放著柴可夫斯基的〈降B小調小提琴協奏曲〉,〈天鵝湖〉,〈胡桃鉗〉,或德弗乍克的〈新世界〉⋯⋯。對一個在台北沒書桌也沒收音機和音響的鄉下女孩來說,在明星寫稿的感覺真是奢侈而又幸福。一個人守著一張桌子,自由自在想像,無拘無束描摹,每次寫完一篇小說走下三樓,心裡總是依依不捨;而且快樂又滿足。----我寫信給林懷民時,當然也告訴他這個自由快樂的寫作新天地。

一九六四年九月,懷民考上政大,住在木柵,星期六下午或星期天也到明星來寫稿。一走上三樓,他就興奮的說︰「嗨,我來了!」然後坐在我後排的火車座。隔著屏風,聽到他窸窸窣窣攤開稿紙,聽到二樓服務生送來檸檬水,然後又安靜了下來。他寫他所想所見,我寫我所見所想。寫得不滿意,他會大聲嘆口氣,窸窸窣窣把稿子揉掉。有時他會走過來,拿著他正寫著的那頁問︰「這個字這樣寫對不對?」有時則會坐在圓桌邊,靠著綠皮圈椅,把腳擱在另一隻椅子上,悠閑點燃一支菸。「先休息一下,」他充滿期待的說︰「我唸一段剛才寫的,妳聽聽看!」

那一刻的明星三樓,像個小劇場;懷民是唯一的演員,我是唯一的觀眾。演員結束了演出,總要急切的問觀眾意見。但是觀眾口才不好,常常辭不達意。演員最後總是看著自己的稿子,慢慢的說︰「我感覺,這樣比較好。」

懷民後來帶著「雲門」演出,有了更大的舞台,更多的觀眾。有些老朋友偶而會問他:「什麼時候再寫小說?」我從不這樣問。我知道,他一直在寫,把他的小說用身體寫在舞台上;因為,「我感覺,這樣比較好。」他帶著「雲門」到世界各地演出時,也總會對當地的粉絲說:「嗨,我來了!」

懷民所說的「這樣比較好」,是一種理想的追求;「我來了」,則是一種行動的實踐。

周夢蝶逐水草而居 明星門口擺書攤

回頭來說吸引我走進明星的周夢蝶;他是「文學咖啡館」的領頭人。後來和他熟識之後,我曾問起到明星門口擺書攤的事。一向滿臉肅容的詩人竟幽默的說:

「我這是愚人節的故事啊,我第一天到明星門口賣書是1959年4月1日,最後一天是1980年4月1日;不都是愚人節嗎?」他哈哈大笑起來。

「到明星之前呢?」

「逐水草而居啊,每天揹一箱書帶一塊布,找個警察比較不容易發現的地方,把布攤開來,書就放在上面⋯⋯。」

逐水草而居那兩年,因為沒執照,常被管區警察驅逐。有個警察是同鄉,勸他最好找個固定的地方,取得合法執照。他第一天到明星騎樓下,仍是把書攤在布上;「簡太太看到了我,還拿了一塊蛋糕請我吃,對我非常友善。」

每天揹書來去很沉重,後來他徵得明星同意,在騎樓下靠牆釘了一個高三尺七寸、寬二尺五寸的書架,也取得了合法執照;「如此二十一年,除了農曆年假,每天都去明星,在那裡認識了很多朋友…。」

----2014年5月1日,「孤獨國王」周夢蝶以94高齡辭世。他的門生於2016年創設「周夢蝶詩獎」鼓勵後輩,贈獎典禮都在明星三樓舉行。

明星咖啡館是作家們寫作的「窩」。(截取自明星youtube畫面)
明星咖啡館是作家們寫作的「窩」。(截取自明星youtube畫面)

明星與文人淵源深厚 成台灣文學沃土

除了周夢蝶,明星還有兩個著名的文學故事。先是1960年3月,白先勇與王文興、歐陽子、陳若曦等人就讀台大外文系三年級時創辦的《現代文學》雙月刊。聽說他們也常去明星三樓一起討論封面專輯,輪流看稿交換意見。

白先勇和明星咖啡館的情緣甚深。(取自視頻)
白先勇和明星咖啡館的情緣甚深。(取自視頻)

我很愛讀《現代文學》,但無緣看到他們在明星的編輯身影。1964年6月我走進明星時,歐陽子、陳若曦等女生早就赴美留學,白先勇、王文興等男生服役兩年後也已赴美留學。---直到1977年我進入《聯合報》副刊組工作後,因為約稿等編輯事務,才有緣結識這些可敬的《現代文學》前輩。

另一個是尉天驄、陳映真等人1966年10月創辦的《文學季刊》。他們籌辦期間就來過我家聊天約稿。後來偶而聽他們說起在明星三樓開編輯會議,有人因意見不合拍桌而去,或有時太窮,叫一盤火腿蛋炒飯,兩人分著吃也很香。他們認真選稿,彼此鼓勵,發表新人作品;王禎和、黃春明等人的鄉土小說,後來都成了經典。

1968年爆發「民主台灣聯盟」案後,陳映真繫獄七年,《文學季刊》也被迫停刊,簡老闆一直很關心。1977年陳映真結婚,為了紀念當年在明星編輯《文學季刊》的歲月,唐文標訂了明星蛋糕送去耕莘文教院禮堂;簡老闆特別把那個蛋糕「做得像一本打開的書」。

時移事易 重回明星咖啡館溫舊夢

2002年,簡老闆買下隔壁5號樓,兩樓打通重新裝潢,明星更為寬敞明亮。海外老友返台,都想再去這個「文學咖啡館」坐坐聊聊,重溫「沒有人趕你」的舊夢。有些沒去過明星的文友來台,也總指名要去這個聞名已久的聖地朝聖。

我有了書桌之後,較少再去明星寫稿,但是媒體訪問、錄影或座談會,一定約在明星三樓;有一次還應學生要求,帶他們在那裡上了兩小時的課。當然,我總難忘情的指出當年寫稿的位置。

2005年10月,《寫給你的故事》新書發表會,我也選在明星三樓,並邀簡老闆與林懷民站台敘舊。懷民一走進來就大聲的說:「嗨,我來了!」

發表會結束,我們坐在當年的位置聊天。聊了兩個多小時,也依然沒有人來趕;直到天色漸暗,懷民站起來說:「唉,我該走了!」

與台灣現代文學密切連結的台北明星咖啡館,今年創立70週年,記者尋訪其前身、由俄國人在上海創立的明星咖啡館舊址,早已物換星移。(圖/明星開啡館@facebook)
由俄國人在上海創立,與台灣現代文學密切連結的明星咖啡館舊址,如今已重新整修。(圖片取自明星開啡館@facebook)

*作者為知名作家。本文選自「台北上河圖」(大元教育基金會出版),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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