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延丁專欄:在未知的行程裡隨波逐流─走台灣路看民主之所在

2017-04-16 0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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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台灣路,看民主之所在;讀台灣人,看民主之所來。圖為剛進阿朗壹一群人還算中規中矩的合影。(寇延丁提供)

走台灣路,看民主之所在;讀台灣人,看民主之所來。圖為剛進阿朗壹一群人還算中規中矩的合影。(寇延丁提供)

沒心沒肺放出大話要徒步環島。我一切都好,不管不顧向前拱,精神依舊大拉拉心臟依舊大哈哈,卻把朋友的小心肝嚇到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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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多了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就不說了,只說壞處。各種叮囑各種未雨綢繆麻煩多得很,有人婆婆媽媽硬要把她不限流量吃到飽的網卡送我——「嘿嘿嘿嘿你已經晚了,兩天前剛有人買單送了我吃到飽的4G卡」。

還有人幫我建網站開公號早早甚至還有個臉書群組「扣子環台應援團」,事先提供各種資訊與服務,各種擔心關心各種皇帝不急太監急。

這邊廂沒心沒肺地上路,總覺得吉人自有天相老天餓不死瞎家雀兒。上路前各種逼迫之下假裝很認真地寫了一個逐日行程單,其實實話實說,我對自己能不能遵守這個「作息時間表」一點兒信心都沒有。

果然,上路之後行程就一變再變,有人承受能力告急大暴龍沉不住氣啦:「我有點兒焦慮,扣子的行程又掌握不到了哈哈」。

看到這話的時候我正跟著白沙屯媽祖去進香,各種不亦樂乎忙得根本顧不上回應,很快有人出來承認錯誤,美雅表示非常抱歉:「對不起我這幾天排了發給大家。」瓊齡忒不厚道不僅看熱鬧還說風涼話:「哈~醬很適合打遊擊戰,無論敵我都掌握不住行蹤。」大暴龍更加抓狂試圖找到元兇:「記得扣子曾經答應『公開』行程的啊」——嘿嘿嘿嘿我陰險地笑笑笑……

其實,不是故意拿朋友尋開心,因為我實在不是自己的主人。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公民記者大暴龍是大埔事件活躍分子,瓊齡專長國際志願服務與志工培訓,美雅的方向是南臺灣社造,非要給我網卡的是「人權公約聯盟」的怡碧,搭建網站的是開拓的淑芳……我接觸的朋友差不多,都有一份匪夷所思的履歷。

朋友多了有好處也有壞處,最大的壞處還不是他們的無微不至,在同溫層裡互相取暖很舒服,但也被這個圈圈限制、被框定了。

生活在臺北,我對臺灣的瞭解是從書本上來的,來自專家學者,我接觸到的,是社運領袖、活躍組織、積極公民,慢慢發現就算是很接地氣的基層論述和紮根社區的機構,也都是知識人出於理想理論理念,自上而下服務社會動員社會組織社會。

以自己半輩子底層生活經歷和二十幾年一線公益積累和民間社會觀察,我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中國」,最基層的中國人的活法,他們面對的問題,有沒有組織動員的可能、以及組織動員的方法與技術細節。我相信一定也有一個「不一樣的臺灣」。那麼,作為一個外人,我如何才能觸摸到這樣的臺灣呢?

所以才會有徒步環島這樣的想法,「走臺灣路,看民主之所在,讀臺灣人,探民主之所來」。被臺灣人引以為榮的「民主」,是個大詞,我想看看跟普通人衣食住行有什麼關係,當我離開臺北走出去,用雙腳丈量這片土地,也就是走出了原有的認知路徑與生活圈子,有機會接觸不同地方不同的人,既看民主跟他們有什麼關係,也看他們跟民主有什麼關係。「民主化進程」也是個大詞,我想看看這些人現在的生活狀況聽聽他們父輩祖輩的故事,看普通人的生命與民主化進程有什麼關係,又能如何作用於這樣的進程。

離開高雄、離開美麗島,一路向南,張洧齊和恒春竹塹的故事就不再說了,離開恒春的下一站是阿朗壹。

去阿朗壹,本來是為了走古道。剛進去的時候也算是中規中矩地走了兩步,那會兒我們是這樣的,但剛兩個小時之後麻煩來了,旅行團一不留神就變成了淨灘團,文史工作者公民寫手林吉洋變成了乞丐囝仔,教師張高傑變成了衝浪少年,藝術家秋兒與郭舒更慘,看上去是變成了漁童其實一翻船就會成落湯雞……如果你交了一幫形狀奇特的朋友,那麼這一路,什麼匪夷所思的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公民寫手吉洋變成了乞丐囝仔。(寇延丁提供)
公民寫手吉洋變成了乞丐囝仔。(寇延丁提供)
中學老師張高傑變成了衝浪少年。(寇延丁提供)
中學老師張高傑變成了衝浪少年。(寇延丁提供)
郭舒秋差點兒成了落湯雞。(寇延丁提供)
郭舒秋差點兒成了落湯雞。(寇延丁提供)
很快藝術家秋兒變成了這樣。(寇延丁提供)
很快藝術家秋兒變成了這樣。(寇延丁提供)

原計劃走出阿朗壹接著走去台東,但是走在古道上一邊看淨灘團同伴大變身,也在聽謝天地和謝爸爸談「北大武」。聽說這是一條極其艱險挑戰的「成年禮之路」,一般人背上吃的喝的住的每次往返需要三到四天。聽謝爸爸說他曾經如何一日往返單攻北大武,於是我和朋友求了又求求了又求,一直求到謝爸爸答應第二天帶我們嘗試單攻……結果可想而知,第二天我們當然沒能實現攻頂,只能相約來日再戰有困難要上沒有困難創造困難也要上,腰酸腿疼不算慘,更慘的是我那不堪一擊的行程表。

終於走到了台東,住進晃晃書店,剛一進去就被晃晃嚇到。

雖然主人素素自己也說,台東是個小地方晃晃是個小書店,但小地方的小書店裡,各種活動閃閃亮。原計劃在這裡停留兩天就繼續向前走,但沒想到,一進晃晃的門,就被絆住了。

到達當天,陳曉蕾談「香港獨立記者之路」,我們有好多共同的朋友、在香港約過幾次但都沒有見上居然會在這裡見到。第二天《時間密碼》朗誦+分享;第三天是政治大學杜文苓「日本核災後食品輸台公聽會——核食爭議與民主機制」;第五天聯經林載爵與日本作家吉井忍《東京本屋紀事》; 第六天《狂戀》詩朗誦+分享;第七天,「徐自強的無罪之路」;第八天,去均一中學跟孩子們談恐懼;第九天,桃源國小《內本鹿》發佈會……每一個活動都光彩熠然晃到人眼暈,我的行程也一拖再拖,在晃晃留了下來。

一開始感慨晃晃本身和晃晃的主人是個異數,台東並不是他們夫婦的故鄉。「離開臺北想過一種不一樣的生活」是很多人的夢想,但也僅只是個夢想。他們卻在十幾年前把夢想變成了現實,離開臺北住到了台東。幾年前又從無到有辦書店,把晃晃變成了一個台東文化地標。我在這裡遇上衛城主編莊瑞琳,她說新書上市後最有價值的推廣活動就是到不同地方的獨立書店走一圈,在這種地方能夠遇到深入的讀者可以做有品質的交流——臺灣的獨立書店原來藏了那麼多寶,看來很有必要搞一份獨立書店地圖一一拜訪。

台東晃晃書店,今年二月活動內容,讓人感慨臺灣獨立書店的活力。(寇延丁提供)
台東晃晃書店,今年二月活動內容,讓人感慨臺灣獨立書店的活力。(寇延丁提供)

搜尋臺灣獨立書店的歷史,就會發現,很多獨立書店都有社運背景,文化生活社會生活健康生活好玩有趣生活,通過這條脈絡觸摸到很多意想不到的東西。我不僅想知道這些獨立書店都是做過什麼、發揮了怎樣的作用,還想知道開店的都是些什麼人,他們和他們的書店是怎麼活下來的?

住在晃晃的日子裡,每一天都有活動,每一天都是一早出門去走路大飽眼福,晚上回來享受精神盛宴大飽耳福,當然也會見縫插針飽口福。比如,和素素一起去剛剛認識的朋友家裡品嘗私人定制料理大快朵頤;再比如,還是和素素一起去桃園參加新書發表會品嘗布農族部落美食。

去桃源國小參加《內本鹿》發表會,其實也是去品嘗部落美食。(寇延丁提供)
去桃源國小參加《內本鹿》發表會,其實也是去品嘗部落美食。(寇延丁提供)

有人說我說的不準確,不是「每天」:第四天有個空白哦。嘿嘿,第四天也不是空白,那一天是情人節,本來恰好晃晃店休的日子。但那天是我的獲釋周年紀念日,臨時起意做了一個小型分享,居然也有十多人到場。除了晃晃粉絲,還有一位姑娘專門從都蘭騎摩托車冒雨趕來。她來的原因也很特別:「本來我不喜歡中國人,我不打算辦回鄉證去中國,也不打算跟中國有什麼關係。一次很偶然的機會跟一位中國遊客聊起來並跟她成了朋友,她現在日本讀書,看到了扣子在台東的活動,並轉發給我。」

在有趣的地方意想不到遇上有趣的人,有趣的人又會連帶出更加有趣更加意想不到的行程,我的行程表本來就弱不禁風,如此一來就更加一敗塗地。

在沒有這條鐵索吊橋的年代,萬丈深淵,成了部落最好的天然屏障。(寇延丁提供)
在沒有這條鐵索吊橋的年代,萬丈深淵,成了部落最好的天然屏障。(寇延丁提供)

2月9日,在屏東,那個陽光燦爛的午後,我按剛認識的朋友給的位址,走過三地門,走過了大路上小路,走過小路,走到了橫跨百尺陡崖的吊橋。吊橋那一端,山深不知處,有廢棄多年的古達蘭部落遺址。山路那端的那片石板屋,不僅是原住民生活遷徙的歷史,也是日據部落整頓的歷史,還是現代生活方式入侵後再次遷徙變化的歷史。

長長的吊橋一百多米,人一走上去能感覺到橋在晃,一半源自穿過山谷的風,一半源於人自身的腳步,忽悠悠的心裡難免忐忑。兩邊山崖陡峭,幾乎是直上直下,聽朋友說舊時候出入只有通過懸空的吊索,心中暗暗讚歎部落先民的眼光:所謂天塹,應該就是這樣子的吧,絕對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過橋之後,通往部落遺址的土路越走越窄,生生擠壓原本陽光燦爛的天暗如黃昏,兩側樹木森然,常常越過山徑在頭頂交握,不管是向前看還是向後看都讓人覺得這條路似曾相識,似乎通往《西遊記》裡某位妖怪爺爺的洞府——我怎麼走到這裡來了?

三地門通往老達蘭部落的小路,總讓人有些恍惚,覺得像是通往《西遊記》裡,某位妖怪爺爺的洞府。(寇延丁提供)
三地門通往老達蘭部落的小路,總讓人有些恍惚,覺得像是通往《西遊記》裡,某位妖怪爺爺的洞府。(寇延丁提供)

三地門是部落山區,大路上人已經不多,小路就更沒有什麼人,橋頭停著一輛工程車,工程車外站著三位測量人員,我見到他們和他們見到我,都有些意外。

走到他們身邊的時候,一位小帥哥出言問我從哪裡來——「臺北」。

雖然只有兩個字,但也暴露了我的口音,他繼續問我在來臺北之前從哪裡來——「山東」。

哇!三個人一起叫了一起,年紀稍長的那一位不禁失笑:「這地方,臺北人都極少知道耶。為什麼你會來這裡?」——聽說這裡好玩喔。

三個人都笑了:「中國沒有地方玩了麼?你是怎麼走到這裡來的?」

吼吼我是怎麼走到這裡來的?從一個朋友到另一個,從一次奇遇到另一次,從一種驚喜一種意外一種收穫到另一種,我在未知的行程裡隨波逐流。不要問我到哪裡去,我不知道前方會有怎樣的遇見。

*作者為自由作家、紀錄片獨立製片人。著有《一切從改變自己開始》、《行動改變生存--改變我們生活的民間力量》、《可操作的民主》等著作;先後建立了「北京手牽手文化交流中心」、「泰安愛藝文化發展中心」等公益組織,發起了「北京水源保護基金會飲水思源愛藝文化基金」。最新作品《敵人是怎樣煉成的?沒有權利沈默的中國人》,(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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