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忘書》40周年紀念版選摘:失去的信件(上)

2020-04-07 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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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忘書【40週年紀念版】》是一本以冷戰時期的捷克為背景的小說,米蘭‧昆德拉 Milan Kundera的代表作之一。(資料照,捷克旅遊局官網)

《笑忘書【40週年紀念版】》是一本以冷戰時期的捷克為背景的小說,米蘭‧昆德拉 Milan Kundera的代表作之一。(資料照,捷克旅遊局官網)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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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元一九四八年布拉格,共產黨領袖柯勒蒙.戈特瓦站在一座巴洛克式宮殿的陽臺上,向數十萬聚集在舊城廣場的群眾發表演說。這是波希米亞歷史的一個重大轉折,是浩浩千年才得見一、二回的關鍵時刻。

同志們簇擁著戈特瓦,而克雷蒙提斯就緊靠在他身邊。當時雪花紛飛,天寒地凍,戈特瓦卻光著頭站在那兒。克雷蒙提斯滿懷關愛地把自己的氈帽脫下來,戴在戈特瓦的頭上。

黨的宣傳部把這張照片複製了數十萬份。戈特瓦在同志圍繞下,戴著氈帽站在陽臺上向全國人民說話。就在這個陽臺上,波希米亞由共產黨掌權的歷史誕生了。所有捷克兒童都認得這張照片,孩子們在海報、教科書上或在博物館裡都看過這個畫面。

四年後,克雷蒙提斯因叛國罪被處以絞刑,宣傳部隨即讓他從黨的歷史上消失,當然也設法將他從所有的照片中抹去。從此,戈特瓦就獨自站在陽臺上。從前克雷蒙提斯出現的地方,如今只留下空空的牆面。和克雷蒙提斯有關的,只剩下戈特瓦頭上的氈帽。

布拉格舊城區
布拉格舊城區(資料照,捷克旅遊局官網)

二、

時間是一九七一年,米瑞克說了這番話:人類對抗權力的鬥爭,就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

米瑞克想用這段話為自己辯解,因為朋友們總認為他的行為不夠謹慎。他把大大小小的事都寫到日記裡,他保留朋友寫來的信件,他把每次聚會裡討論局勢、討論下一步該怎麼走的種種細節都記錄下來。米瑞克的說法是:他們並沒有做出任何違反憲法的事,要是遮遮掩掩的,覺得自己犯了罪,那正是失敗的開始。

一個星期前,米瑞克和他同組的建築工人在工地的屋頂上幹活,他看著地面,突然感到腦中一陣暈眩。失去重心的那一剎那,他順手抓住的卻是一根沒固定好的支柱,最後他被人們從鬆脫的支柱下拖出來。剛摔下來的時候,傷勢看起來相當嚴重,後來發現只是一般的前臂骨折,於是他心裡愉快地想著,自己即將有幾個禮拜的假期,總算可以去解決一些從前一直沒時間處理的事。

到頭來,他還是順著朋友們的意見謹慎行事。憲法保障言論自由,話是沒錯,但是任何有可能被認定是危害國家安全的行為,都會遭到法律的制裁。沒有人知道,我們的國家什麼時候會跳起來厲聲指責說,這句話或那句話危害到了國家的安全。於是,米瑞克決定還是把所有牽涉到旁人的文件,都放到安全的地方。

不過,他還是想先解決他和芝丹娜的事。他打了好幾次電話到芝丹娜住的地方,卻一直找不到她,就這樣耗了四天,直到昨天才跟她通上電話。芝丹娜答應今天下午在家裡等他。

米瑞克十七歲的兒子不贊成他去,他說米瑞克不能一手打著石膏,一手開車。這倒是真的,米瑞克開車是有點問題。受傷的手臂還吊著方巾,在胸前晃來晃去毫無用武之地。換檔的時候,米瑞克還得把方向盤鬆開才行。

布拉格舊城區
布拉格舊城區(資料照,捷克旅遊局官網)

三、

二十五年前,他和芝丹娜有過一段情,那些日子在他心裡只留下幾許回憶。

有一天,他們相約見面,芝丹娜頻頻以手帕拭淚、抽泣著。問她是怎麼回事,她說有個俄國2元首級的政治家昨天過世了,一個叫做基丹諾夫或是阿布佐夫,還是什麼馬斯圖玻夫之類的政治人物。從她潸潸落下的豐沛淚水看來,馬斯圖玻夫的死,比親生父親去世更讓她難過。

然而這檔事真的發生過嗎?還是他心中的恨意使然,才捏造出這些為了馬斯圖玻夫之死而滴落的眼淚呢?不是這樣的,事情確實發生過。米瑞克顯然忘記了,在當時的情境下,芝丹娜的眼淚可是如假包換的,而事到如今,這段記憶卻變得令人難以置信,宛如一幅可笑的畫像。

關於芝丹娜,米瑞克所有的記憶就是這樣:他們第一次做完愛,從公寓裡走出來,一同搭上電車。(米瑞克很慶幸自己已經把他們在床上的事都忘得一乾二淨,連一秒鐘都不可能再想起。)電車顛簸著前進,她悶悶不樂地坐在長椅的一角,臉上浮現的老態說來嚇人。問她為何沉默不語,米瑞克這才知道她對於方才做愛的方式並不滿意。她說米瑞克做愛的樣子像個知識分子。

知識分子這個詞,在當時慣用的政治語彙裡屬於侮辱性的字眼,意思是說一個人缺乏現實感,跟人民脫了節。在那段時日裡,所有被共產黨絞死的共產黨員,都曾經被安上過這種羞辱。據說,知識分子和腳踏實地的人們不同,他們總是活在半空中,不知自己飄蕩在何處。所以就某種意義上來說,罰他們雙腳永遠離開地面也是對的,就讓他們吊在那兒,跟地面保持一點距離也好。

可是芝丹娜指責他做愛的樣子像個知識分子,究竟是什麼意思?

總之,她就是對米瑞克感到不滿意。她能把最不真實的關係(同那位素昧平生的馬斯圖玻夫之間的關係)浸潤在最具體的感情(化為一滴眼淚)之中;同樣地,她也有本事給最具體的行為賦予最抽象的意義,或是為自己的慾求不滿,搬弄出一個政治名堂。

四、

他從照後鏡裡發現有輛私家車一直跟在後面。對他來說,有人跟監沒什麼好奇怪,不過到目前為止,跟監的動作都相當有分寸。但是,今天卻和過去大不相同──跟監的人有意讓他察覺到他們的存在。

距布拉格約莫二十公里的鄉間,有一大片圍籬,圍籬後面是加油站和幾個修車的工作間。米瑞克的好朋友在這裡工作,他想請他把車子的起動器換掉。加油站入口處橫著一根紅白相間的大柵欄,米瑞克在入口前面停下車子。有個胖女人就站在柵欄邊上,米瑞克等著她把柵欄升起,她卻無動於衷地看著他,動也不動。他摁了一下喇叭,於事無濟,於是他從車窗裡探出頭來。胖女人問他說:「還沒被抓去關哪?」

「還沒哪,他們還沒來抓我,」米瑞克回了她的話。「可不可以幫我把柵欄弄起來?」

她又心不在焉地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然後打了個哈欠,轉身走回她的崗亭,在一張桌子後面坐下來,不再理會米瑞克。

米瑞克只好自己下車,繞過柵欄到修車廠裡去找他認識的修車工人。修車工人跟他一道過來把柵欄升起,讓他把車開進了裡頭的空地(胖女人依然坐在崗亭裡,心不在焉地看著他們)。

「你看到了吧,這都是因為你在電視上太出鋒頭了,」修車工人說。「現在這些女人可都認得你了。」

「這女人是幹什麼的?」米瑞克問道。

這會兒,他才知道俄國軍隊入侵波希米亞,不僅占領了整個國家,而且影響力還真是無所不及。對胖女人來說,這是生活脫出常軌的信號。她眼看著位子比她高的人(那時候全世界的人位子都比她高),只為了一丁點兒證據就被剝奪了權力、地位、工作,甚至連果腹的麵包都沒了,這讓她整個人都精神了起來,她於是也開始揭發別人。

「那她怎麼還在看門?還沒升官哪?」

修車工人笑著回答:「她連從一數到十都不會,根本沒辦法給她什麼好位子,只好鼓勵她繼續打小報告。對她來說,這就是升官囉!」

修車工人把引擎蓋掀起來,開始檢查引擎。

突然間,米瑞克發現身旁有個人,轉頭一看,是個身穿灰色外套、栗色長褲、白襯衫、打著領帶的男人,粗頸肥臉上頂著一頭燙過的鬈髮。他直挺挺地站在那兒,看著修車工人趴在引擎蓋下工作。

過了一會兒,修車工人也發現到旁邊有人,他直起身來問說:「您要找人嗎?」

粗頸肥臉的男人答道:「沒有,我誰也不找。」

修車工人彎下腰繼續換他的起動器,一邊說:「布拉格的聖溫賽拉斯廣場3上,有個男的在嘔吐,另一個男的走到他前面,悲傷地看著他,搖搖頭說:您一定不知道我有多瞭解您……」

聖溫賽拉斯廣場(Václavské náměstí)
聖溫賽拉斯廣場(Václavské náměstí)(資料照,捷克旅遊局官網)

五、

智利總統阿言德的暗殺事件,很快就取代了俄國人入侵波希米亞在我們心裡留下的記憶;孟加拉的血腥大屠殺讓人忘了阿言德;西奈沙漠裡,以色列人和阿拉伯人的殺聲喧天,蓋過了孟加拉傳來的呻吟;柬埔寨大大小小的屠殺事件又讓人忘掉了西奈沙漠;依此類推,類推,再類推,最後每個人會將每件事都徹底遺忘。

在從前的日子裡,歷史還是緩緩前行的,為數不多的事件在人們的記憶裡悠然留下身影,交織成眾人熟悉的布景。人們的生活就在這幅布景前,展現著種種令人驚奇的事蹟,演出扣人心弦的戲劇。如今,時間卻踏著大步前進。歷史事件如朝露般一閃即逝,晨光降臨即被遺忘;歷史事件不再是敘事者的背景布幕,它本身就引人注目,它以人們再熟悉不過的庸碌生活為背景,演出一樁樁令人驚奇的事蹟。

由於歷史如蒸氣般逸出了人們的記憶,我只得把幾年前才發生的事,當作好幾千年前的故事來講:西元一九三九年,德國軍隊開進波希米亞,捷克這個國家從此就不存在了。西元一九四五年,俄國軍隊開進波希米亞,世人又再次將捷克稱為獨立的共和國。當時捷克人都對俄羅斯很著迷,因為是俄國軍隊趕走了德國人;而當捷克人發現捷克共產黨形同俄羅斯忠實的臂膀,他們就對捷克共黨產生移情作用。這也就是為什麼捷克共產黨在一九四八年二月奪權的時候,沒有流血也沒有使用武力,而是在全國近半數民眾的歡呼簇擁中完成的。這裡得請您注意一下:發出歡呼的這一半是比較有活力、有智慧、比較優秀的。

是的,人們想怎麼說都可以,共產黨是比較有智慧的。他們有個遠大的計畫,要創造一個全新的世界,讓人人各得其所。反對他們的都是缺少偉大夢想的人,這幫反對的人,腦子裡只想拿一些過時又迂腐的道德準則,來修補那爛得像條破褲子的舊秩序。也難怪那些狂熱分子、這些勇敢的人可以輕而易舉地戰勝這些不夠熱中、畏首畏尾的人,並且立即著手要實現他們的夢想──為所有的人編寫這首田園牧歌。

我再強調一次:牧歌,為所有的人。長久以來,人類總是嚮往著牧歌,嚮往這片夜鶯歌聲繚繞的田園,嚮往這個和諧的國度。在這個國度裡,人類不會遭到陌生世界的侵擾,人與人之間也不會扞格不入;相反地,世界和每一個人都是用同一種材料捏出來的。在那裡,人人都是巴哈賦格曲裡反覆澎湃歌詠著同一崇高主題的一顆音符,不想當音符的,就杵在那兒像個沒用的小黑點似的,毫無意義,只消輕輕拈來,用指甲一掐,小黑點就會像跳蚤一樣,被捏得粉身碎骨。

有些人隨即體認到自己缺少聆聽牧歌所需要的特質,於是動了移居國外的念頭。而由於牧歌就本質來說,是為所有的人編寫的,想移居國外的人顯然否定了牧歌的本質,於是這些人非但到不了外國,反倒進了監獄。

話雖如此,還是有成千上萬的人走上了同一條路,其中也有不少人是共產黨員,像外交部長克雷蒙提斯,也就是把氈帽借給戈特瓦的那個克雷蒙提斯,他也廁身行伍之中。靦腆害羞的情侶在戲院的銀幕上手牽著手,市井小民所組成的榮譽法庭對通姦的男女毫不留情;夜鶯在枝頭高歌,克雷蒙提斯的屍首則如鐘擺般垂盪著,在排鐘齊鳴聲中,敲響了人類歷史的新黎明。

後來,這些有智慧又激進的年輕人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他們發現當初因他們而誕生的偉大行動,竟然開始擁有自己的生命,得以自給自足,而這個有了生命的行動,不但偏離了當初的理想,也不再理會這些賦予它生命的人。

這些有智慧的年輕人於是開始對這個有生命的行動發出怒吼,他們開始向這個行動發出呼籲、發出譴責,在後頭追趕它、圍捕它。如果要我拿這個有天分又激進的世代當作主角來寫一本小說的話,我會把書名喚作《追捕失落的行動》。

《笑忘書【40週年紀念版】》立體書封
《笑忘書【40週年紀念版】》立體書封(皇冠文化提供)

*作者米蘭‧昆德拉 Milan Kundera,一九二九年生於捷克的布爾諾。一九七五年流亡移居法國。作品有長篇小說:《玩笑》、《身分》、《笑忘書》、《生活在他方》(榮獲法國文壇最高榮譽之一的「麥迪西大獎」)、《賦別曲》(榮獲義大利最佳外國文學獎)、《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不朽》、《緩慢》、《無知》、《無謂的盛宴》;短篇小說集:《可笑的愛》;評論集:《小說的藝術》、《被背叛的遺囑》、《簾幕》、《相遇》;此外還有一部舞台劇劇本《雅克和他的主人》(靈感來自狄德羅小說《宿命論者雅克和他的主人》)。本文選自作者代表作《笑忘書》四十周年紀念版(皇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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