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曉康專文:講衛生─人類制度之惡正是病毒的幫兇

2020-03-18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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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肺炎(新冠肺炎)重創全球。遠在歐洲的義大利醫療體系瀕臨崩潰(AP)

武漢肺炎(新冠肺炎)重創全球。遠在歐洲的義大利醫療體系瀕臨崩潰(AP)

髒,是一個含義不清晰的概念,但是又很豐富,在中文裡它至少從公衛領域跨到文化思想上,綿延百年。這篇文字我想從它寫起,很費躊躇,擱置了十幾年,不料一場中國始作俑的全球瘟疫,竟給了我舊話重提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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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型偏見

胡適二十年代從美國返回路過日本,覺得日本人很不衛生,不知他到了上海甚而回到績溪老家,又作何感想?因為那時中國肯定還沒有日本「講衛生」。無疑胡適是留洋學來了「衛生」概念,可算他「全盤西化」的一端。

西方人從來就有偏見,視中國人為「東亞病夫」,這既是「種族偏見」,也是文明程度不同引出的一種世俗看法。丁子江作中西異族婚戀分析,稱白人女性眼中的華人男性的「原型偏見」之一,就是不講衛生,這可能是從早期(十八、十九世紀)廣東來的華僑男性得出的傳統印象,因此說明「衛生」也是一個「現代化」標誌,所謂「前現代」,無論東西方,都是髒的,如我在美國可以感覺到,「講衛生」是一個公共的風俗問題,大概至少需要一百年才能改變一個民族的「髒」,而「道成肉身」為一般人的生活習慣。中國人之髒,尤其男人之髒,大概是至今改變不多的一個事實,別的不說,曾讓西方人崇拜的毛澤東,被他的醫生揭露出來的真相,就是一個污穢不堪的髒男人——從來不刷牙,只用茶水漱口;不管性衛生卻以權勢任意玩弄年輕女人——這個高知名度的領袖形象,大概只會加深西方對華人的「原型偏見」。

你若去查近現代史,會發現外面的世界看中國人,從來都是很不堪的,只不過後來西方人戴上了「政治正確」面具,讓你覺察不到了。反倒在近百年前,有個絕頂智慧的西人,口無遮攔的說了他的觀感,卻還留在歷史中,也因為他的知名度而不會被掩蓋。2018年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出版阿爾伯特•愛因斯坦(Albert Einstein)日記英文完整版,曾頗躊躇他有「種族歧視」言論,但是也決不刪減。原來1922年,愛因斯坦在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的同年,與妻子艾爾莎 (Elsa) 有長達五個半月的遠東、中東旅行。他在日記中,使用了時有歧視的極端詞彙,記下他對停留香港、新加坡、中國、日本、印度和巴勒斯坦時所見之人的印象。在香港,他對「勞苦眾生—這些每天為了掙5分錢敲打、搬運石頭的男男女女」表達了同情,他說,「中國人正因為他們的生育能力而受到無情經濟機器的嚴酷處罰。」他引用葡萄牙語老師的話說:「沒法兒培訓中國人進行邏輯思考,他們特別沒有數學天賦。」他還寫道:「我發現這裡的男人和女人幾乎沒什麼差別,我不明白中國女性有什麼致命吸引力,能讓中國男性如此著迷,以至於他們無力抵抗繁衍後代的強大力量。」

在中國大陸各地,他寫道,他看到了「勤勞、骯髒、遲鈍的人」、「中國人吃飯時不坐在長凳上,而是像歐洲人在茂密的樹林裡大小便時那樣蹲著。一切都安靜、肅穆。連孩子也無精打采,看起來很遲鈍。」「如果中國人取代所有其他種族,那就太遺憾了。對我們這樣的人來說,光是這樣想想,就覺得特別沮喪。」在上海,他寫道,中國的葬禮「在我們看來很野蠻」,街上「擠滿了行人」;「空氣中永遠彌漫著各種惡臭。」「就連那些淪落到像馬一樣工作的人似乎也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痛苦。特別像畜群的民族,」他寫道,「他們往往更像機器人,而不像人。」

愛因斯坦的歧視語言,可說觸目驚心,不過今日你在網路上,隨意就可搜那種斑駁的西洋舊片,大凡是某記者在「光緒某年」拍下北京前門一段錄影,鏡頭裡拖辮子、目光呆滯、面容猥瑣的邋遢人群,你大概心裡面也會有抵觸:咱祖先怎麼這副德性?而今在中國暴富之後,中國遊客的世界各地的不文明行為,大聲喧嘩、隨地大小便、爭搶擁擠,甚至在埃及神廟刻字「到此一遊」,再次證實「衛生」跟「民主化」一樣艱難。

愛因斯坦的「失落手稿」重現人間。(美聯社)
愛因斯坦日記,如實記載東亞行他對中國人的「歧視」。圖為愛因斯坦「失落手稿」重現人間。(美聯社)

「政治衛生學」

醫學、中產階級和民族國家,這三項建構了西洋的公衛制度。中國的這種建制,從晚清至民國是怎樣的進程,一項專業和冷僻的學問,這裡暫且略過,卻要說一說當時偏僻角落裡的一個響動:延安發起一場「思想清潔」運動,非常前衛。

本來「髒」在中國的現代語境裡,從所謂「五四話語」到「延安話語」中,有另一種意思。魯迅最早「畫出沉默的國民的靈魂」,《呐喊》、《彷徨》兩個小說集呈現的農民,都是麻木保守(潤土,「故鄉」)、唯求「做穩奴隸」(祥林嫂,「祝福」)、愚昧冷漠(華老栓,「藥」);再如前面提到的胡適,定義中國傳統之「髒」,從封建禮教、包辦子女婚姻直到納妾、逼女人裹腳等等。顯然,知識者有「療救」大眾之責,但是這個「衛生」概念,在延安被毛澤東顛覆了,他說「拿未曾改造的知識份子和工人農民相比,就覺得知識份子不乾淨了」,要「脫了褲子割尾巴」(知識份子是「猴子」,西班牙殖民者便視南美印地安土著為「猴子」),要「脫胎換骨」。延安整風的口號是「懲前斃後,治病救人」,徹底顛倒魯迅「療救」文學所界定的「醫生」(知識份子)和「病人」(民眾)的位置,重新詮釋「乾淨」和「骯髒」的含義,在中國一個割據的邊區,承繼五四的「療救靈魂」而創造了思想改造的「政治衛生學」,這種治療有時是見血的,作家王實味就在整風中被砍了頭。

從西方引進的「衛生」概念,五四人先把它代入了「思想」,接著毛澤東這個「攪局」的梟雄,將它再升級為「改造」運動,這種「政治衛生學」影響了中國人近一個世紀,四九以後中共對知識份子「改造」、對民眾「洗腦」,一路政治運動此起彼伏,直到文化大革命「靈魂深處爆發革命」(最早講「靈魂」的是梁啟超),毛澤東被造神為「大救星」,從「個人衛生」到心理都陰暗猥瑣的一個「邊緣人」,主宰了十幾億人。

天安門廣場的毛澤東肖像。(美聯社)
天安門廣場的毛澤東肖像。(美聯社)

髒的奇跡

鄧小平把我們從毛澤東那里拉回地面,「靈魂」再次回到「物質」,短短三十年「起飛」,東亞最豐腴的這塊江山,已經殘破不堪,一些資料觸目驚心:

中國實有耕地總數18億畝,其中受重金屬污染的耕地面積達3億畝,占17%;

112億立方米森林,只剩餘12億;

沙漠正在逼近、包圍北京,只剩下不足70公里,遷都就在眼前;

全國有兩萬七千萬多條河流死亡,中國七大水系全部嚴重污染;

數以億計的人口暴露在嚴重污染的空氣之下。

2012年馬雲說:「我們相信十年以後中國三大癌症將會困擾每一個家庭,肝癌,很多可能是因為水;肺癌是因為我們的空氣;胃癌是我們的食物。」

全國每年死於塵肺病估算約5000人,每年約有13萬人死於結核病,四百萬白血病人,一年近五百萬人得上癌症,近三百萬患癌而死,還有稱為「數以億計」的疾病:肝炎、腎病、關節炎、心臟病……由此,不僅「東亞病夫」的帽子又戴回給中國人,而且中國勞動力加速萎縮,經濟下行並面臨長期低迷,中國將未富先老,變成一個又老又窮的社會。

公衛只剩殺人

五四已百年,中國「精神改造」蔚為大觀,物質層面非常「現代化」,但污染、非人道更加嚴重,也即變得更「髒」。其公衛事業有一項,震驚世界,即「計劃生育」,十億以上的中國農民,因此跟這個政權結了仇,他們說:計劃生育叫我們斷子絕孫啊!

這個政策的產生機制,是1980年鄧小平要實現「20年後(2000年)GDP躍升4倍達1千美元」目標,專家告訴他達不到,除非把分母縮小,即人為壓縮總人口,而出這個主意的,是主導三峽大壩興建的火箭工程師宋健。

1983年中國進行了5800萬例計劃生育手術,2000年達到8600多萬例絕育手術;這一年全國二點四億育齡婦女,一半人使用宮內節育器、三分之一輸卵管手術結紮,永久絕育,這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有組織地侵犯女性的基本權利,全世界空前絕後,而且這個政策殺掉了4億嬰兒。

後果還有人口老齡化和男女比例嚴重失調兩大問題:

二十年後中國將出現四億多老無所養的老人;

二十年後中國將出現四千多萬壯年光棍。

學潮因紀念胡而起,胡符號及其政治命運與鄧小平緊密聯繫。圖為1984年,中共十一國慶閱兵,胡耀邦與鄧小平在天安門城樓上。
鄧小平改革開放拉高了中國的物質生活,公衛却毫無長進。圖為1984年,中共十一國慶閱兵,胡耀邦與鄧小平在天安門城樓上。

貽害全球

「神州」這塊沃土污染了,會不會飛出什麼妖蛾子來?

醫學已經先進到試管嬰兒、幹細胞研究,卻還是懼怕瘟疫,上一次瘟疫「西班牙大流感」在一百年前,便知人類雖已登月並無多大進步,但若某國政治很野蠻,則更可怕,因為不止哥倫布時代「地球是圓的」,全球化時代它還是平的,這個規則,後來被反復驗證。

2002 年11月,中國廣東佛山出現了不明原因的肺炎病例,民間各種小道消息沸騰,但官方控制的新聞媒體一聲不吭,網路上也封鎖。不久春運大潮起來,病毒劇烈向外輻射,中國絕大部分省區淪陷,並最終擴大為一場全球性的傳染病疫情,26個國家出現病例,8000多人被確診,800多人死亡。

4月3日時任衛生部長張文康對全世界記者說:「北京市只有12例非典,死亡3例。中國的非典已得到有效控制。歡迎大家到中國來旅遊,洽談生意,我保證大家的安全,戴不戴口罩都是安全的。」

北京301醫院的退休外科醫生蔣彥永聞此言大驚,他發電郵披露真相,中國媒體不理他,但是這一資訊終於不脛而走,震驚世界。

兩個月後中國官方才正式稱為「非典型肺炎(不明原因)」;再兩個月後世界衛生組織(WHO)定名「嚴重急性呼吸系統綜合症」,縮寫為SARS。

這裡的常識是:第一、污染培育么蛾子;第二、中國政府第一時間必定撒謊;第三、國際組織常常是腐敗的。

最近這次「武漢肺炎」,不過是把上述三點,又重演了一遍。

人類雖然乾淨起來,禽畜們卻依然骯髒,滋生新的病毒,而人類的制度之惡,將是它的幫兇,冥冥之中的因果無從得知,神秘的大自然會報應。

*作者為中國八十年代報導文學代表人物之一,八九民運之後流亡美國迄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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