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文嚴選:連雅堂與青山青史

2014-11-21 05: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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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合一選舉打到先祖都成為攻擊標的,筆書「青山青史各千年」的連雅堂先生地下有知也要擲筆三嘆。(圖為杭州瑪瑙寺改建的連橫紀念館)

九合一選舉打到先祖都成為攻擊標的,筆書「青山青史各千年」的連雅堂先生地下有知也要擲筆三嘆。(圖為杭州瑪瑙寺改建的連橫紀念館)

西湖北岸的北山路葛嶺路一帶,我幾乎每到必訪,尤其坐在臨湖的咖啡廳裡,呆望著窗外孤山水雲,愜意非常。2009年春天的某個下午,我照例來到此處,突然發現北山路在過了香格里拉飯店之後懸有一塊醬色的景區標誌:連橫紀念館。連橫即連戰之祖父,號雅堂,《台灣通史》之作者,人皆知曉。只是為何他的紀念館突然出現於西湖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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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迅速用手機搜索了一下:原來連橫曾攜妻在葛嶺路的瑪瑙寺短短住過幾個月。這瑪瑙寺想必大家都知道,張岱在《西湖夢尋》裡就提到過,是西湖北岸的一大叢林,原寺早已被毀,僅剩幾處遺蹟。2006年,連戰到杭州訪問。兩年後,瑪瑙寺被修葺一新,並增設連橫紀念館,成為湖濱一個新景點。

這我倒也不奇怪,因為我在西湖的那幾天,聽說湖北廣水投資1300多萬重修了連舜賓的墓地。連舜賓就是歐陽修撰寫的《連處士墓表》中的「連處士」,據說是連戰的三十一代遠祖。遠祖尚且如此,祖父連橫的西湖舊居豈能不大修特修?我想,一個人能光宗耀祖到宋代的,舉世唯恐此例吧。

連橫的傳記,世所見者,咸推重林文月所著之《青山青史——連雅堂傳》。林氏系連橫之外孫女,此書最初寫於1977年,是台灣近代中國出版社所組織編撰的《近代中國叢書—先賢先烈傳記叢刊》中的一種。林氏曾言,這套書當時的讀者對象,是以高中學生及社會青年為主,故而行文及篇幅均受一些限制云云。

2010年春,林文月將修訂本交付台灣有鹿出版社重新出版。據她說,「幾乎每一頁都有些修正增補」。目前大陸讀者所看到的廣西師大版《青山青史——連雅堂傳》,即據此版本而來。我看的,也是這一個版本。

藏之名山

連橫為大陸讀者所知,當然與連戰關係甚大。兩岸勢如冰火六十年後,連戰登陸開啟了國共關係的新局,相關著作自然也就得以面世。不過,連橫所著之《台灣通史》,商務印書館在1983年就曾經出版過簡體重排本,只不過印量頗少,亦未曾引起太多關注。

我手中的《台灣通史》上下冊,是依據民國三十六年的商務版影印的。這部書還有其他很多版本,台灣的眾文圖書公司曾把這部書列於《台灣文獻叢刊》的第二輯,上海書店列於《民國叢書》第三編,台灣國立編譯館曾將其列入《中華叢書》。由此可見該書地位之隆。

至於連戰登陸之後大陸所出的該書簡體重排本,則毋庸論矣。所謂母以子貴,祖以孫貴,亦在情理之間。早前大陸公開出版的關於台灣史的論著,均以大陸視角出之,亦即台灣史系中國史之一部分。連橫此書,稍有不同。其敘述台灣之風土人物,以本土視角出之,視台灣為一獨立之個體,開創「台灣史」這一獨立學術領域,蓽路藍縷之功,不可謂不大。

例言之,該書之《建國志》即以南明及延平郡王為正朔,及鄭氏降清之後,才用大清紀年。《台灣通史》下止於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馬關條約之簽訂。若再往下寫,恐招日人之不滿。該書歷時十餘年,凡六十萬言,以太史公《史記》體例為之,亦可見連橫對其「藏之名山傳諸後世」的決心。

不過,不管是當時還是後世,學人對此書亦多所批評。在1920年本書在台灣印行之後,台灣學界即對此有過多次爭議。比如,該書中的涉外關係部分,真實性有待商榷。批評者認為連橫不通外文,無法閱讀域外文獻,僅依靠漢文記載。但是按照林文月的說法,連橫學過俄語與日語。當今一些學者也認為,連橫並未受過現代學術訓練,是「文人著史」,非「史家著史」。李筱峰的批評顯然非常激烈,他直指此書「謬誤百出」。

這些批評都有些過於苛求。林氏所著的連雅堂傳,走的是「以詩證史」的路子,引用了大量連橫的詩作。從其詩作來看,連橫無疑是一個傳統文人。詩勝於文,文勝於史。其對於撰史的態度,並未如現代史家那般嚴謹。台灣學者黃富三就曾說過:「比如說引文不註明出處,你說那個時候,中國人寫東西哪有人會寫注一是什麼注二是什麼?」

但後世更多的爭議倒還不在該書,而是:連雅堂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落拓江湖載酒行

連氏的詩作遺世不少。林著稱連橫在18歲前,就手抄《杜少陵全集》,開啟詩興。我們在他的詩作裡,也能看到他上襲少陵詩風,不論是內容還是風格,頗近少陵與放翁。這在不少詩句中能看出來。林著大體上是依據連橫的詩作,從中分析傳主的行為與心理活動。

連氏早年赴上海,入讀聖約翰大學。作者稱連氏時年「二十歲左右」,那麼入讀當在1897年。聖約翰是當時中國最好的大學,也是第一個被美國大學承認學分的大學。連橫入讀俄文,但又很快就輟學(葭案:熊月之編著之《聖約翰大學史》校友名單未有連氏之相關記載)。林著認為,連橫讀俄語的原因是,未來中國人需要跟俄國人打交道。輟學的原因是因為母親催促其返台完婚。

完婚後,連氏並未回滬繼續讀書,而是進入日本人新創立的《台澎日報》,任漢文部主筆。這家報紙不久後改組為《台南新報》。1902年,連氏還曾赴福建廈門捐得監生,然後參加福州鄉試。不過,林著中沒有提及納捐科舉之事。其子連震東後來解釋說,他去福州是借考試調養身體。

其實很難解釋為何連橫會參加清廷鄉試。從作者的敘述中看來,因為清廷割台,連氏對清廷之腐敗極為不滿。在我看來,連氏對台灣的認識當中,有一個始終無法自洽的矛盾:他一方面奉南明、延平郡王為正朔,不承認清廷統治台灣的合法性,在辛亥革命之後抨擊滿清宅夏竊國;一方面又極力讚揚以劉銘傳、丘逢甲為代表的清廷對台灣的經營。他說,對開拓台灣功勛最高的兩個人是陳永華和劉銘傳。後來他遊歷南京時,在天王府曾寫有「他年修國史,遺恨在湘軍」的句子,可見他對清廷之態度。

連氏的通史終於馬關條約。對清廷割地的評價,至今在台灣學界仍有不同聲音。尤其是,此後短暫成立的「台灣民主國」,是一些傾向台獨的學者研究之重點,以此來證明台灣與大陸聯繫是如何脆弱,並建立一種論述體系。不過,當時的「台灣民主國」曾給清廷電報說「台灣士民,義不服倭,願為島國,永戴聖清」,「事平之後,當再請命中國,作何辦理。」所以連橫對於這一段歷史,很有些無法下筆之態

在《台南新報》工作時,連氏開始學習日文。這恐怕是不得不為之的舉動。蓋因該報系日人投資,又以日文出版。不過此時已經能夠看出他在國難之際的心情。他在《馬江夜泛》中寫道:橫槊蒼涼夜,艱危擊楫秋。他經常以祖逖、稼軒相擬,頗有壯志未酬之心態。他在《鷺江報》寫的《惜別吟詩集序》中說,「欲求國國之平等,先求君民之平等」,已初步反映出其反滿之一面。

不過,至今未有連氏直接參與革命黨活動的記載。林著也是以猜測的口吻,試圖把連氏與革命黨聯繫起來。林著說,「1900年國父到台北,「以一個報人的身份,定必消息靈通。他或許往來南北,與孫中山先生會面也未可知。」作為一部傳記,以「想當然耳「的手法描述這樣一件攸關大局的事件,顯然是不大合適的。

1905年,連氏赴福建創辦《福建日日新聞》,鼓吹排滿革命。按照連震東和林著的說法,同盟會派李竹痴(有的材料作林竹痴)到廈門,商議改該報為同盟會機關報。不過,當時同盟會的刊物已經有《中國日報》與《民報》,一在香港,一在日本,且當時同盟會在廈門尚無分部,以廈門的一張報紙做機關報,可信度不高。此外,連震東稱,後來清廷向日人抗議,此報由是被封。

台灣作家陳柔縉引用連橫朋友林申生的說法稱:該報關門的原因是,「緣該報社之組織不健全,非清吏向日人抗議之結果;日人特聽其自生自滅耳。」另一位和連橫親近的門生張振梁也有不同說法,認為連橫創辦該報的原因「乃其時台局粗定,日人招徠台人故。」

至於林著中說的清廷要暗殺連橫,更是無可考證之事。連橫在報館關閉後回台,仍入《台南新報》。此後一邊寫書,一邊縱情詩酒,成立詩社,酬唱往來等。台灣詩人林馨蘭在《讀詩界革新議及後等書》中評價連氏的詩,「雅堂過於縱。」亦可見其性格為何。

1908年,連氏曾赴神戶一遊。林著稱,「他此度赴日,或者竟是借遊覽之表面行為,實則去參加在日本的革命計畫也未可知,因為神戶乃是當時海外革命志士的一個據點,國父每次到日本,也都在神戶與當地華僑志士聯絡商議的。」在讀林著之時,我一直對作者試圖把連氏和孫中山聯繫起來的描述,抱有甚多疑慮。

鴉片事件

在日據時代,作為台灣知名知識分子,連氏與日本人之關係頗可留心。他供職的多家報紙均系日人所辦,這倒也有情可原,因為日人為殖民計,推廣日語,在北中南創辦多份日文報紙。如果在台灣要做報人,只能托庇其下

連氏通史出版後,曾請「明石台灣總督閣下」(明石元二郎)、「田台灣總督閣下」(田健治郎)等日本政要題字(後者題「名山絕業」四字)。《台灣日日新報》主筆尾崎秀真、《台南新報》主筆西崎順太郎、總督府總務長下村宏三人,各為該書撰序一篇。林著對此的解釋是,「這完全是委曲求全,在異族統治之下不得已的辦法。」

此外,1930年3月2日,連氏在日本官報《台灣日日新報》撰寫《新阿片政策謳歌論》的文章,引起台灣士人的聯合反對。當時全台士人皆在反對日人之鴉片政策,而連氏文中則說:台灣人之吸食阿片,為勤勞也,非懶散也……我先民之得盡力開墾,前茅後勁,再接再厲,以造成今日之基礎者,非受阿片之效乎?

連氏所參加的詩社「櫟社」亦開除其社籍。台灣名士林獻堂在其3月6日的日記中對連氏極表不滿。從此連氏與台北士子分道揚鑣。林著中說,此文系他人冒連氏之名而寫。蓋因連震東學成歸來,欲入《台灣民報》做記者,引起他人嫉妒和恐慌,為破壞連震東的工作,有人假名撰文云云。此說不為正統學界接受。台灣學者陳明道就曾說,「此文是連雅堂一生之污點。」

由此可見,林著為尊者諱過於急切,以至與學界研究軒輊之處,也未加以訂正。台灣學界如今對連氏之評價,對其親日之態度頗多不滿(見林元輝《以連橫為例析論集體記憶的形成、變遷與意義》)。從日人據台到連氏離台這三十多年內,連氏供職於日人之報紙達十七年,其對日人之態度,並未有如林著所說那樣決絕

例言之:1899年,第四任台灣總督兒玉源太郎在台南開慶典,《台澎日報》漢文版發起征詩。連氏撰《歡迎兒玉督憲南巡頌德詩》,中有「我公秉節蒞封疆,除殘伐暴登仁壽」之句(葭案:此詩未載於連氏詩集)。嗣後每一任台灣總督到任,連氏都曾撰詩頌之。1923年4月,日本皇儲裕仁到台,連氏獻《台灣故事十題》進之。1930年日本人搞的「台灣文化三百年」紀念會,連氏是十位顧問中唯一的台灣人。這樣的態度,讓其與本土士人愈行愈遠。

此外,在其離台之前,連氏曾數次赴大陸旅遊,交友廣闊,皆是學術官場名流,所以名氣也越來越大,知道他的人也很多。在大陸人面前,連氏則是一個報國無門、胸懷壯志的邊疆烈士。章太炎在看過其詩文及通史之後,就曾誇他「此英雄有懷抱之士也」。他很早就給國民黨元老張繼寫信贈書,張繼頗推許之

1931年4月,連氏寫給張繼請求照顧連震東的信,讀來讓人動容不已,林著亦曾引之。信中有此一段:「且弟僅此子,雅不欲其永居異域,長為化外之人,是以托諸左右。昔子胥在吳,寄子齊國;魯連蹈海,義不帝秦;況以軒黃之華胄,而為他族之賤奴,泣血椎心,其何能恕?所幸國光遠被,惠及海隅,棄地遺民亦沾雨露,則此有生之年,猶有復旦之日也。鐘山在望,淮水長流,敢布寸衷,伏惟亮鑑。」

如果把這封信和之前的頌德詩放在一起,很難相信其居然出自一人之手。當年6月,連震東到寧,在吳鐵城處謁見張繼,張看了此信,表示「真契沉痛,大義凜然,深為感動,歷久難釋」。此後連震東寸步不離張繼,張赴西安任西京籌備委員會委員長之時,即攜連震東前往。此即連戰生於西安之因。

連氏離台前夕,已經與台籍士人毫無過往相從之舉。給其子震東之家書中說,「吾不欲汝為台灣人」,「切不可與此間(葭案:指台灣)朋友通訊。」他還曾告知長女不可返回台灣。連震東在大陸,亦以連氏哲嗣身份頗受優待。震東晚年接受《青年戰士報》訪問時也曾承認此點。他說,「沒有先父當年的苦心安排,就沒有今天的我。」

連氏周旋於日人與國民黨之間,其言行,日人及國民黨人均只見其一面。

英雄的誕生

連氏1936年病故於上海。其骨灰十年後由其孫連戰奉迎回台。此後,連氏逐漸進入意識形態的正統話語之中,其形象一再被拔高,直至成為「民族詩人」、「抗日詩人」、「愛國史家」,「台灣知識分子第一人」等,頗有捨我其誰之態。此形象之變化,皆系國府遷台之政治需要。

國府播遷到台之後,追隨國府到台的復旦大學原歷史系主任、天主教神父方豪,首先注意到連氏。他曾寫數篇文章介紹連氏之思想文章。方第一篇文章便是《連雅堂先生之民族思想》。後來,方豪將連氏之事,告知了國民黨中央宣傳部長、改造委員會秘書長張其昀

張對連氏亦有所聞。1949年12月,張在台灣文化協進會演講,表揚連氏說,「闡揚華族的民性,表彰春秋的大義,他實在是中國近百年史學界罕見的偉人。」此年3月1日,蔣中正復行視事,張獲任中宣部長,建議褒獎連氏。故連氏是台灣第一個獲得總統褒獎令的人。3月25日總統令下,全文照引如下:

台灣故儒連橫,操行堅貞,器識沉遠。值清廷甲午一役棄台之後,眷懷故國,周遊京邑;發憤著述。以畢生精力勒成台灣通史,文直事核,無愧三長,筆削之際,憂國愛類。情見乎辭,洵足以振起人心、裨益世道,為今日光復舊疆、中興國族之先河。追念前勳,倍增嘉仰;應予明令褒揚,用示篤念先賢、表彰正學之至意。此令。

國府敗退台島後,痛定思痛,檢討失敗之因。1950年8月成立國民黨中央改造委員會,蔣中正親任主席。改造首先從思想上開始,即統一精神(見蔡玲、馬若孟《中國第一個民主政體》)。其次,國民黨在台島可算是「客居」,亟須召喚台灣本土之愛國精神。愛國,即愛黨、愛領袖也。因此,早前「眷懷故國」的連氏,成為國民黨改造委員會第一個樹立的愛國模範,絕非偶然。

此年系連氏去世十五週年,張其昀數次講話,提出「台灣精神」。其要點無非是:連橫是「愛國保種」之模範,「愛我祖國,保我華族」,連氏通史之力量,超過日本海陸空三軍,台灣是中國的台灣,要發揚台灣精神,以洗神州陸沉之恥。此後,傅斯年、方豪亦開始追隨張其昀的調子,鼓吹連橫是「台灣文化第一人」。魏清德呼籲要印連橫全集。改造委員會委員十六人,唯一的台籍人士,便是連震東。

第二年,連氏便進入各種初高中的國文課本。初中多節錄《台灣通史‧丘逢甲傳》,高中課本收入其《台灣通史序》。張其昀的講話稿也被收入教材。這就是後世台灣人皆知有連橫之原因。連氏逝世20週年時,張其昀在台灣師大演講,題目為《台灣大儒連雅堂》,推許連氏為「最偉大的台灣人」,「全國青年的模範人物」等。

即便國史館長黃季陸早就考證並指出連氏不可能是革命黨人,但一些學者仍然對連氏極盡溢美之詞,奮不顧身地給連氏貼金,稱他早年加入同盟會,甚至這個結論還進入了教材,而林著對此的態度是曖昧以待。林元輝後來評價說,「至此連橫已儼然無德不具、無功不與、無言不立,成了另一尊神格化人物。」

兩岸如今出版的通史,早已去掉日人的三篇序文,取而代之的是四篇序文分別為林炳昶、章太炎、徐仲可、林南強所做。顧林著乃成於上世紀七十年代,又系官定文章,再者傳主為作者之外祖父,難免為尊為親而諱,多有附麗溢美之處,今人似不應苛責。

如今台灣的許多公園、公共場所以連橫命名,這是神化連氏的後遺症之一。我們亦從中窺到黨國機器與個體命運之關聯。連氏三代後人亦得以庇蔭其下,乃至其遠祖連舜賓亦因此重獲後世重視,不得不說,乃系此通史之力也。

*作者為專欄作家。(林文月《青山青史——連雅堂傳》體簡體版: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1)/繁體版;有鹿文化(2010),原文刊載於騰訊大家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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