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蔚然專欄:壞人在哪裡?

2014-11-10 0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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僵屍是生中有死、死中有生的意象。某位哲學家告訴我們,人類是習慣動物,沒有習慣還真不知如何應付日常生活的挑戰,然而一旦習慣極度機械化時,人和僵屍的差別就不大了。在我眼裡,街上那些手機不離眼的低頭族頗具僵屍樣;而在他們眼裡(假設他們抬頭一會兒),我這個於固定時間走固定路線的散步者和僵屍也沒啥兩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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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末日戰》裡無意識的喪屍成為人類最大威脅/劇照)

原來,他者就是僵屍,而電影裡的僵屍是極端他者,一定要消滅。多元文化主義年代竟然出現過剩的僵屍片,這應不是一句「時代的反諷」便足以解釋的奇觀。

難道多元文化主義只是口號?或者它原本就是謊言?另一位哲學家提醒我們,所謂「尊重差異」的真正意思是「容忍差異」,是保持距離的尊重,不是積極認同:我可以忍受你我之間的差異,而且我想保持差異,一旦你撈過界,想要和我一樣、和我享受同樣的權力,我就跟你拼命。這就是多元成家運動的阻力的來源,也同時是僵屍片合理化暴力令人不安的原因。

如果僵屍片裡的僵屍是虛無主義的產物,那麼,僵屍片過剩的現象又是什麼意識型態的產物?除了市場邏輯下的制式反應外,它會不會是另一種虛無?秉持虛無主義來批判虛無主義,這邏輯通嗎?顯然,機械化複製的僵屍片本身也是「僵屍」,我們不但不消滅它,反而乖乖買票,排隊走進戲院消費它。我看僵屍片和我媽媽看八點檔的心路歷程一樣:邊看邊罵,看完了發誓再也不看,等到下次又捨不得不看。

與當代如何對話?

黑白片《天外魔花》(Invasion of the Body Snatchers, 1956 )改編自一部同年出版的美國小說。外太空來了一種狀似豆莢(pod)的植物,它會趁人們熟睡時纏繞身體,複製出一模一樣的形體來取代原來那個人,而豆莢人(pod people)雖擁有記憶但毫無情感。電影問世時很少人理會,後來才受到重視。

(1956年版的《天外魔花》/劇照)

電影從默默無聞到榮列經典之林的過程和後人的詮釋有關。有人認為它影射1950保守年代講究表面和諧、齊致所造成的結果:美國人都變成一個模樣,都同樣無感,彷彿行屍走肉。有人則認為與冷戰年代息息相關,豆莢人指涉的是接受體制洗腦的人們,藉此批判麥卡錫主義搞出的白色恐怖。第三種詮釋則認為:這部電影其實在警告美國人,豆莢人就是同情共產黨的下場,與蘇聯體制下的樣板人同一個死德行。

這下子亂掉了。體制導致僵屍遍地,體制是壞人,這點應無疑問。但體制指的是什麼?到底是麥卡錫所反對的共產黨,抑或麥卡錫所代表的恐共意識型態?

關於僵屍片和它的時代如何對話,眾說紛紜。有些人認為娛樂片就是娛樂片,不必捕風捉影,牽強附會;有些人認為,無論創作者有心或無意,一個文化產品和孕育它的時代有不可切割的關聯,暗藏政治潛意識的糾葛。多年來,第二個立場蔚為顯學。不過,這一派的詮釋有時還真會捕風捉影,牽強附會。

一般認為《活死人之夜》(Night of the Living Dead, 1968)是好萊塢颳起僵屍風的起點。《活死人之夜》裡的僵屍和豆莢人一樣,無情無感,不同的是僵屍已無記憶,而且會攻擊活人,從此奠定了侵略型僵屍的樣版。甫問世時,影評大半聚焦於暴力與血腥,一旦成為經典,人們開始從文化、政治的層面解讀。有些人認為這部電影極具顛覆性,它意在批判美國1960年代的社會風氣、冷戰結構、種族歧視、美國加入越戰等等。

在我看來,這是詮釋熱過頭的症狀。描寫世界末日的僵屍片不免帶著啟示錄的意味,而「僵屍的轉折」也是一種啟示。它啟示什麼?本文針對僵屍片氾濫的現象討論現象背後的文化意涵是否熱過頭,只能由讀者決定。

(1968年版的《活死人之夜》)

*作者為台灣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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