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導斌專欄:黨勸我改行寫小說

2014-11-05 05: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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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政權黨說了算,只是這個體制顯然不大通了。(圖為電影《郭明義》劇照)

北京政權黨說了算,只是這個體制顯然不大通了。(圖為電影《郭明義》劇照)

中國有句俗話:人過三十不學藝。如果你活到知天命的年齡,一向以研究政治學為志業,忽然某天有人對你說:不要再搞政治了,改行寫小說吧。你會怎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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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既有自由又有民主的臺灣的年輕學人,可能想都想不到會發生這種事。我選擇什麼事業,關你什麼事?我選擇幹什麼是人權,別說執政黨無權干涉,就是上帝,也只會成人之美,斷無強人所難之理。可是,我呆的地方是中國大陸。在我們這裡,六十五年來流行的是「黨叫幹啥就幹啥」、「緊跟黨中央」、「堅決與黨中央保持一致」。反面的意思是:黨叫不要幹啥,就決不能幹。凡為黨所不喜的,與黨中央不一致的,不管公民個人多麼喜愛,不管那事多麼重要,不管民眾和國家是否需要,只要為黨所不容,都得放棄,或者起碼得暫時放棄。

分明是侵入人權領域的要求,能不能給硬頂回去?不行。當局有句話,叫作「態度決定一切」,不硬頂,就是觀點不同,但態度很好,就是給點臉面,讓出面說話做工作的人有張板凳坐。他們也會給你點面子。硬頂,則是態度惡劣,是完全不給面子。但凡面對面向異議人士提的要求,無一不涉嫌侵犯人權,頂的話,句句件件都該頂。如果句句件件都頂,那與當局的關係也就徹底崩了。那就準備著好受吧。我黨是殺人放火——名詞裝潢叫「武裝起義」起家的,整人是黨最拿手的把戲。從黨誕生那天起,它就從未停止過殺人、整人。殺敵人,整自己人。當一時沒找到敵人時,也無妨殺自己人解饞。這還有個十分中聽的說法,叫作堅決與隱藏在革命隊伍內部的敵人作鬥爭。我黨喜歡搞運動,搞人民運動,實際上是運動人民,也就是整人民。整得人人非明確表態跟黨走不可。

延安時期黨發明了個新詞:「延安整風」。所謂整風,不是把自然界的風拿來整,那種蠢事我黨是不幹的。我黨只幹偉大光榮正確的事,雅號「偉光正」。整風的意思是整頓某種歪風邪氣。整歪風邪氣,誰也不能說是壞事吧。但貓膩在於,什麼是歪風邪氣,不由大夥說了算,也不由人民說了算,也不由傳統文明中的孔孟說了算,甚至也不由我黨到西洋去為自己祖母找的洋配種老祖宗馬克思列寧說了算,而是得由黨,並且是只能由党的一把手說了算。二把手,如劉少奇,或者名義上的一把手,比如胡耀邦趙紫陽,說了都不算。得由掌握著實權的鄧小平這樣的真正的黨一號說了,才算數。中共曾經的總書記胡耀邦,就是被鄧小平以所謂的反資產階級自由化歪風給整下去的。所以,黨的一把手說什麼是歪風,什麼就是歪風,說什麼是正風,什麼就是正風。說你歪,不歪也歪,說你正,不正也正。比如眼下大陸網路上被炒得沸沸揚揚的周小平。這位專事舔和拍的周小平,只因受到共產黨最高領導的接見,馬上紅得一塌糊塗。他那種造謠和溜鬚拍馬的文風自然就成了正風——官媒稱作「傳播正能量」,儘管此豎子當屬中國歷史上費仲、趙高、魏忠賢的精神傳人。與此同時,像我這種痛陳時弊正直敢言的文風,上接比干、屈原、汲黯、包拯等先賢,民眾稱善,可在我黨那裡,則是專門挑刺,是歪風,屬被整的物件無疑。

所謂整風,其實就是整人。經過文化大革命,共產黨整人雖然再沒有像毛澤東年代那麼殘酷,但「該亮劍」時,我黨也還是不手軟的。89年血洗長安街,98年大刀向法輪功的頭上砍去,眼下數以百計的異議和維權人士被關進牢房,從廣州、香港到北京,到處風聲鶴唳。習近平王歧山兩位大佬比著賽抓人,一個抓右邊的,一個抓左邊的,正抓得過癮,誰碰上該誰倒楣。

我可不想再倒個大楣。從2003年開始,我就挨整,一直到今天,11年了。這11年裡,遭到三次監禁,除了2013年擅自跑到北京去的兩個月——很快就被關進看守所押回來了,其它時間全交給了監禁的兄弟——「軟禁」。前些年軟禁中還可真名實姓在新浪微博上發發「炎」,最近,從九月底開始,居然遭到全網封殺,新浪、騰訊、網易三大微博被除名(搜狐微博據說自行崩潰了),以前能活動活動的自留地網易博客,也被封了,圖書館裡上班用的電腦,忽然不能上網。被談話,被要求改行寫小說,則是前兩天發生的事。如果不聽勸告,整人的措施隨時可能升級。

除非受虐狂,正常人誰樂意成為被整的對象?我沒有受虐癖好,算是個正常人吧,自然不願挨整。在全世界所有正常人看來,大陸的自由民主是必然結果。不過,這天何時到來,誰也說不準。我把自由之路視為漫長艱難的荊棘之途,心勁很高,也不乏勇氣,只是長途競技,背負的不可太重,否則必定難以為繼。私下裡我常把自己比作海明威《老人與海》裡的桑地亞哥,一個人與種種巨大的不可預知的兇惡搏鬥,經常空手而歸,有時還傷痕累累,仍然天天出海。我很清楚自己的朋友遍天下,樂於幫助我的不知多少,只是事到臨頭,實際承受災難的還是自己和家人。我就被困在這裡,被無數雙明的暗的眼睛盯得死死的,一舉一動稍不留意,就成全了別人的功勞,同時也成全了自己的痛苦。並且也拿不到護照,想逃都逃不掉。假如天不假年,我這一生都可能看不到自由的那一天,終身可能都得活在無自由不民主的體制下,犯得著把一生用來給專制陪葬,苦哈哈的,整日裡自己和家人就在監獄門口忙進忙出?

說到這裡,有的朋友可能會心生疑竇,習近平為什麼要整你杜導斌呢?那麼多人在海外發文章,怎麼就單單整你一個?這些年來,我已經被逼進書齋,獨自吸引我黨每年70萬以上的維穩投資,在內地小城養活一幫人外加監視器竊聽器。自身也被這些人摁在方寸之地,動彈不得,最大幅度的動作不過是用手指敲敲鍵盤,有什麼必要再整?原因在於我最近在《風傳媒》上寫了兩篇評論習近平的文章,一篇評「習式民主」,一篇評「習近平版的法治」,雖是持平公允之論,在我黨眼中,可能仍有揭底拆臺或捋虎鬚之嫌。習近平是共產黨正在全力打造的男神,據說是繼毛澤東、鄧小平之後的第三代救世主,杜導斌吃了豹子膽,居然敢碰,不給點顏色瞧瞧還行?

當然,這是笑談。我們偉大英明的、御用道德模範郭明義眼中「慈父般」 的慶豐帝,應該不會就這麼點心眼。也許還有更深一層的原因。不管是不是共產黨員,只要是明眼人,誰都看得出來,這個從前蘇聯照抄照搬來的體制,是真正運行不下去了。當前習李改革,從中共三全會到四全會,一條線下來,兩個《決定》揭示的大方向已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改革與法治兩大主題的目標所向,不外乎一步步逃離西伯利亞野蠻寒流,小心翼翼地接近文明人類,不論這樣選擇是出於自願還是被迫。只是習近平先生不會傻到明著說,即使有那個膽,也能知道目前還沒到直說的功口。我黨一向吃左不吃右,所謂甯左勿右,「左是態度問題,右是立場問題」,黨內潛伏著一大群被權勢熏暈的左派腦殘,誰動搖馬列毛的正統地位,誰公開主張憲政民主,誰就等於動他們的乳酪。即使是容許像我這樣公開要求憲政民主的批判性聲音存在,他們也會發急,必讓其消聲而後快。

通過已經出臺的兩個《決定》,以及上海自貿區等,現在基本上可以斷言,習李確實在著手改革,思路應該是:一黨執政格局不動,從次級制度入手,利用建立起來的威權,建構一些無法退回去的、也許可稱為新加坡式的民主法治基礎,同時嚴防淪為路易十六或齊奧塞斯庫。為此,借王立軍事件,打掉黨內的左王薄熙來,並間接解散江澤民頑固堅守的左派司令部,由王歧山以反腐的名義,既收拾人心,也順便搬掉阻擋改革的幾隻大攔路虎。習近平則兩手抓,一手是高調唱紅,借此招安朝野上下薄熙來遺下的無頭左派的散兵游勇,另一手是打右,通過打壓如我等在野的著名右派,防範發生顏色革命,向左棍們示好,亮左燈以掩護自己向右轉。

黨勸我改行,我把這個勸告理解為我黨對我的保護性挽救,是動兵之前的先禮。可是,寫小說是好多年前的事,現在重新撿起來,無異於從頭開始,是不可能了,即使寫,大約也只能是二、三流水準。好在政治哲學領域寬闊得很,批判性評論讓當局害怕,無法持續,那就做做真正的學問,提些于民于國有益無害的建設性建議,或者在臺灣香港的媒體上侃點自己在大陸的生活。這些,總不至於容不下吧。

*獨立學者/中國知名政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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