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選讀:《這國這島這城》之三:還是不明白

2014-08-30 05: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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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尼足球迷極為熱,兩年前甚至發生買不門票而踩死兩人的事件。(網路)

印尼足球迷極為熱,兩年前甚至發生買不門票而踩死兩人的事件。(網路)

這天下課回家的路出奇順暢,該塞的地方都沒塞,我盯著比平日還要快速飛嘯而過的街景,開心的跟孩子們說:「啊,今天怎麼這麼好,都沒塞車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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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我說這話,兩個孩子一前一後很快就睡著了。我們很天真,都以為頂多四十分鐘,一覺醒來,家也到了。

果然,不到三十分鐘,我們已經來到離家不遠的地方。車子順著弧度在一個路口大大的轉個彎之後,車窗外突然冒出許多摩托車,一輛接著一輛呼嘯而過。仔細一看,騎士們無一例外全部穿著紅上衣,有些後座的乘客還抓著國旗旗桿,紅白色鮮豔的旗幟隨著車頭擺盪,在疾風之中左右翻飛。「完蛋了,足球賽!」我在心裡低喊了一聲。

這時司機的車速明顯的減慢了一些,他眼尖的發現不遠的前方已經開始回堵了。他當機立斷,方向盤一轉,打算繞道而行。向來不輕易開口說話的老司機用帶點歉意的口吻跟我說:「太太,今天印尼和馬來西亞足球賽冠亞軍對決,前面塞住了,我們繞路走。」

像蛇一樣迂迴前行,老司機熟悉這一帶的小巷窄弄,小車繞這裡鑽那裡,我完全失去方向,我也不擔心,隨他去,相信他一定能在重圍之外殺出一條生路。

九彎十八拐,最後車子終於從安靜的社區裡鑽出來,眼看大路就在眼前,往前走一點再走一點,唉!我相信司機應該和我一樣,正在心裡嘆了一大口氣。繞了一大圈,結果並沒有什麼不同。足球場就在我家大樓的旁邊,無論我從東西南北前後左右哪個方向回家,都一樣。浩大的車潮早就已經像洪水一樣,把通往球場各個入口的馬路,全數淹沒殆盡。

路口彷若懸崖,一不小心失足陷落就很難回頭。司機艱難的把車子匯進洪流裡,開始漫長而混亂的隨波逐流。

孩子們渾然不覺,睡得正香甜。而我不行,就算被車潮包圍的車內太平一片,可我沒辦法閉目不見,假裝車外亂七八糟一切都是幻覺。我眼睜睜盯著車窗,看出去,我要把這亂世看仔細。

原本是幾線道的大馬路上已經全然沒了分隔線,難以數計的車子以毫無秩序的動向前進,只要哪兒蹦出點空隙那兒就是兵家必爭之地。馬路上的競爭者當然不只是公車大車小車,還有無處不在的摩托車。在雅加達,我不是沒見過龐大的摩托車陣仗,但是我沒見過這麼奇特的紅色大軍,一波一波從任何一個角落湧出來,而且還隱隱帶著一股呼之欲出的猛烈氣勢,讓旁觀的人竟然有些駭然。

我發現到這些人的表情都很急切,生怕趕不上即將開場的盛事。雖然印尼人愛看足球是個眾人皆知的事實,可是我猜他們這回如此熱切的原因,恐怕還是因為這場比賽是東南亞足球錦標賽的總決賽。而且,重點來了,他們的敵手,啊,又是他們足球上的老仇人馬來西亞!

我對他們之間的恩怨情愁沒有頭緒,自然我也很難理解他們此刻恨不得插翅飛到球場的萬般迫切。更叫我驚訝的是,這份巨大的熱情不只是年輕人或男人們的專利。我親眼看見,身穿紅衣的爸媽把年幼的孩子們夾在摩托車座位中間,攜家帶眷,疾速快飛。我看見落單的年輕女學生穿著紅上衣,不顧一切,穿過危險的馬路奮力前行。我還看見十幾歲的青少年們,擠在破爛的小公車裡敲鑼打鼓,大聲唱歌。一點也不意外的,那車頂上也擠滿了一群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們,張牙舞爪險象環生的擎臂前航。

我坐在車裡,在漩渦的邊緣,近距離的觀看著那個離我很遠的荒謬世界。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除了有家歸不得的無奈之外,還有一種奇異的感覺攀上心頭,很複雜,無以名之。如果真要把它具體說出來,那應該是—「害怕」。

我害怕一股隱隱的巨大騷動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我害怕窗外那個混亂的世界會一觸即發,瞬間失控。

車子慢如老龜,一個小時之後,我家大樓的身影終於緩慢的浮現在我眼前。然而,看見它,接近它,逼近它,又花了整整半個小時。

在轉入社區入口的前一步,老司機馬失前蹄,不小心輕輕碰著了前一輛摩托車的後車牌。那騎士猛然回頭,瞪我們,眼神裡惡狠狠露著兇光,回過頭去,不甘心,又轉過來瞪著,眼睛裡劈哩啪啦四射的全是火花。我趕緊撇過頭迴避他的眼光,我確信在可怕的焦急的集體混亂當中,人們已經完全失去耐心。我懷疑下一秒鐘,那騎士會不會失心瘋的做出什麼不可思議的舉動。

車子總算進了社區,忽然之間萬物俱寂,世界突然歸為平靜。我大大鬆了一口氣,疲累不堪竟似劫後餘生。下了車回到家,我一句話都沒氣力說出來。

隔天,網路上出現一則國際新聞,說是前一晚在印尼雅加達舉辦的足球賽,一口氣湧進將近九萬人。當入場卷銷售一空時,部分憤怒的群眾放火燒了票亭。而進場時,成千上萬的群眾在相互推擠之下,竟然有兩個人慘遭踩死,還有一名孩童昏迷不醒,並有多人受傷送醫。

我看了報導,難過極了。我想起前一天在我眼前迅速閃過的那些摩托車,那些焦急的面容,那些瀕臨在爆發邊緣的熱情,那些無以名之的焦躁氛圍,還有我心裡說不出來的憂慮和害怕。我不明白,一場足球賽,怎會是這樣脫序的下場?

我更不明白的是,都出人命了,比賽當晚,賽事如常舉行,一陣一陣的加油歡呼聲,依舊如狂濤巨浪一般,從足球場爆發出來,強烈的撼動著周圍每個人的心房。怎麼會這樣呢?

我在這裡住了兩年多了,有些事,還是想不明白。

*作者杜昭瑩,1967年生於台灣台南,輔大中文研究所碩士班畢業。 隨著家人旅居天涯各國,多年來過著侯鳥一般的生活,先後在英國牛津、美國洛杉磯、比利時布魯塞爾落腳停留,於2009-2012年居住於印尼雅加達。 搬遷不斷,但也書寫不輟。著有《20分的媽媽,80分的小孩》、《淡定,讓孩子起飛》。本文為作者新著《這國這島這城》(印刻文學出版)選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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