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文嚴選:憂患年代綻放的新聞理想──懷念張季鸞

2014-08-18 05: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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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民國著名報人張季鸞墓遷葬回家鄉陝西榆林。(取自騰訊大家網)

在民國著名報人張季鸞墓遷葬回家鄉陝西榆林。(取自騰訊大家網)

近日有一條很小的新聞。新記《大公報》前總編輯張季鸞先生的陵墓,從西安遷回故鄉陝西榆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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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記《大公報》1926年出刊,在張季鸞、吳鼎昌胡政之的苦心經營下,後來成為中國影響力最大的報紙,也成就了張季鸞的文名。1941年,張季鸞英年早逝,各界均高度評價其主持大公報期間的成就,各黨各派各界挽幛如雲。張季鸞歸葬陝西,蔣介石一而再再而三表示哀悼,可謂哀榮備至。

世事變遷,張季鸞的墓園「文革」期間遭到破壞,此後一直沒有恢復。近人去看過,發現陵墓猶在,但與豬圈和磚廠為鄰,不免憤慨。中國人重視葬禮祭祀,一個人生前對社會有所貢獻,死後也應該專享一塊禮儀性空間,傳統習俗使然,不足為怪。但真正悲催的是,如今即便是新聞界,也少有人知道張季鸞其人其事,對新記《大公報》歷史的研究,也很不夠,其辦報宗旨凋零已久。張季鸞身後寂寞,莫此為甚。陵墓所在,只是小節而已。

關於張季鸞的辦報宗旨,新記《大公報》在發刊詞《本社同仁旨趣》中,提出過著名的「四不主義」,即「不黨、不賣、不私、不盲」。這篇發刊詞由張季鸞執筆,相關部分只有409字,不妨直引如下:

第一不黨。黨非可鄙之辭。各國皆有黨,亦皆有黨報。不黨雲者,特聲明本社對於中國各黨閥派系,一切無聯帶關係已耳。惟不黨非中立之意,亦非敵視黨系之謂。今者土崩瓦解,國且不國,吾人安有中立袖手之餘地?而各黨系皆中國之人,吾人既不黨,故原則上等視各黨,純以公民之地位發表意見,此外無成見,無背景。凡其行為利於國者,吾人擁護之;其害國者,糾彈之。勉附清議之末。以彰是非之公,區區之願,在於是矣。

第二不賣。欲言論獨立,貴經濟自存。故吾人聲明不以言論作交易。換言之,不受一切帶有政治性質之金錢補助,且不接收政治方面之入股投資是也。是以吾人之言論,或不免圃於知識及感情,而斷不為金錢所左右。本社之於全國人士,除同胞關係一點外,一切等於白紙,惟願賴社會公眾之同情,使之繼續成長發達而已。

第三不私。本社同人,除願忠於報紙固有之職務外,並無私圖。易言之,對於報紙並無私用,願向全國開放,使為公眾喉舌。

第四不盲。不盲者,非自詡其明,乃自勉之詞。夫隨聲附和,是謂盲從;一知半解,是謂盲信;感情衝動,不事詳求,是謂盲動;評詆激烈,昧於事實,是謂盲爭。吾人誠不明,而不願自陷於盲。

「四不主義」的核心是獨立。報紙立論,固然囿於「情感及知識」,但自有其立場,不以政治權力、商業考量、個人利益乃至群眾激憤的呼聲為轉移。

如此高邁的理想,要落到實處,當然很不容易。談到新記《大公報》的成功,當時的人總結為「吳鼎昌的錢,胡政之的管理,張季鸞的筆」。這張報紙是近100年來中國報業競爭最激烈的時候面世的,之所以能成功,概言之,理想、態度和技術,缺一不可,也是資本、管理和編輯方針良性互動的結果。

與其他行業不同,報業存續的根基在於其與公眾的聯繫(「賴社會公眾之同情」)。但張季鸞謹守自己的承諾,不願意簡單地屈從於民意。「918事變」後,新記《大公報》反對與日本進行全面戰爭,以便贏得時間,籌措國防。這與南京政府的策略一致,卻遭到了激進愛國者和其他政治力量的批評。據說炸彈郵報寄到了新記《大公報》編輯部,張季鸞本人也收到一件。這自然是光榮的事。

時間最終證明,張季鸞和他在《大公報》的同仁是真正的愛國者。新記《大公報》在天津辦了10年,隨著戰爭逼近,報館未雨綢繆,編輯部於1936年初遷至上海。年底西安事變爆發時,張季鸞主持撰寫了一系列社評,嚴厲地譴責張學良發動兵變,給日本可乘之機。我讀過這些社論,覺得語氣峻急,對情勢的剖析雖然透徹,但也不過是當時中國社會的主流意見。

張季鸞的特長是他對中國社會心理的洞察。文章提及張學良、楊虎城,東北軍高級將領和低級官兵,以及中共時,用語有著微妙的不同。這些社論真正發生巨大影響,是因為南京政府派出空軍,在西安上空投放了成千上萬份《大公報》。報紙與飛機的結合,令全國輿論為之一變。這些社評奠定新記《大公報》作為輿論領袖的地位,也讓蔣介石與張季鸞建立起了密切的個人聯繫。在下一個10年,新記《大公報》的命運和這兩者有著極大的關聯。

不應該用文章學的標準來衡量張季鸞的工作。新記《大公報》的成功,首先在於立意誠正,做事認真不苟且,編輯技術和經驗還在其次。「四不」是新記大公報的靈魂。這種辦報哲學,意味著平衡各種立場、觀點和利益是一種日常的工作。這種工作的艱苦程度,最終導致了左傾的記者范長江與編輯部分道揚鑣。

實際上,一個有著強烈自尊心的作家,無論其政治立場如何,都無法在這種編輯部裡生存。當他們作為特約記者與報社合作時候,可以根據自己的觀察甚至需求,對事實做各種發揮和引申,編輯部卻需要分析文章背後的東西。這意味著當一件事發生的時候,必須瞭解當事人的處境,傾聽其訴求,分辨其利益,洞察趨勢,做出獨立的判斷,並不受挾制地反映在新聞和評論中。

即使對一家卓有聲譽的報紙來說,要堅持做到這一點也不容易。1941年香港淪陷前後,接替張季鸞主持筆政的王芸生發表社評,譴責行政院長孔祥熙用本擬運送重要文化人物的飛機運送「箱籠、老媽和洋狗」,引發戰時最嚴重的學生運動。這篇社論依據的事實,後來受到了歷史學家的質疑。王芸生也承認自己聽信了不實之詞。

真正的考驗還是越來越狹窄的言論空間。新記《大公報》作為輿論領袖,對言論環境的變化體會得最深最快。張季鸞擬定的政治立場,在內戰中受到了最為嚴重的挑戰,儘管王芸生竭盡心力維持報紙的獨立,但明顯力不從心。他勉力想走一條中間道路,但到了1940年代末,報紙受到左右夾擊。國民黨黨報譴責該報是新華社的應聲蟲,而和共產黨的黨報則大罵其編輯方針「小罵大幫忙」。

1949年4月,胡政之在政權交替之際去世。儘管胡政之和張季鸞一樣,死於動盪的艱難時世,但與張季鸞身後近乎國葬的禮遇相比,幾乎無人注意到這個傳奇人物的離世。胡政之是新記《大公報》另一個靈魂人物,和吳鼎昌進入政界不同,胡政之一直為這張報紙服務。香港淪陷的時候,他發表了告讀者書,表白了抗戰必勝的信念,並宣佈自己的報紙必將回到這座城市。年輕的張愛玲用浪漫的筆調寫過香港陷落的故事,但胡政之的經歷非常驚險。他差一點和報館一起失陷在了這座城市。張季鸞死後,胡政之是各地《大公報》的總負責人,維持著新記《大公報》的傳統,而今這張報紙的光榮歷史隨胡政之的死畫上了句號。幾個月後,王芸生選擇向新政府交出了新記《大公報》的編輯權。

張季鸞和胡政之這代報人生於憂患,對中國的歷史、現實和未來,抱有深刻的感情和敏銳的判斷力。新記《大公報》的報格和張季鸞、胡政之等人的人格,是無法、也不應該分開的。他們畢生追求服務於公眾利益,促進國家進步,但不幸在時代變遷中兩次死去。第一次死去的是他們的身體和靈魂,第二次死去的是他們的理想和事業。

儘管如此,尋求獨立並不是張季鸞一個人或新記《大公報》一家報紙在一時一地的市場策略。即使是這樣一個年份,即使我已經過了因為理想投身任何事情的年紀,也不再鼓勵任何人這樣做,即使報業的抱負已經確定無疑成為過時的事情,我也不得不承認,張季鸞的追求是獨特的,他和吳鼎昌、胡政之的慘淡經營值得尊重,而他們的理想也的確閃耀著珍貴的光芒。

*作者為專欄作家(原文刊載於騰訊大家網,責任編輯:代金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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