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烈的情感驅使著神奈川的人,為「水」而戰:《藏在地形裡的日本史》選摘(3)

2020-05-10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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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奈川的縣政雖由保守派、革新派交互任職知事,但兩者對於確保水源的方針卻相當一致。對神奈川來說,確保生命之水就是絕對正義。(資料照,美聯社)

神奈川的縣政雖由保守派、革新派交互任職知事,但兩者對於確保水源的方針卻相當一致。對神奈川來說,確保生命之水就是絕對正義。(資料照,美聯社)

自橫濱開港往前回溯三百年,回到一五九〇年家康受秀吉之命移封江戶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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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江戶,自高地放眼望去,整片關東平原盡是利根川流域的濕地,彷彿在說這裡可是連種稻都無望。這片濕地要化作旱田,必須等到一六〇〇年關原之戰以後,家康成為征夷大將軍之時。

然而,家康等不了這麼久。他必須立即設法溫飽三萬名下屬與領民。於是,他注意到流經江戶西側的多摩川高地河段。此一高地雖無洪水,卻一直苦於水量不足。

一五九七年,家康任命前今川家臣小泉次大夫為用水奉行,並展開多摩川兩岸用水水道的建設。此時正是關原之戰前三年。

多摩川右岸隸屬於川崎領與稻毛領兩個領地,因此稱為二領用水;多摩川左岸的六鄉用水則流經世田谷領與六鄉領兩個領地,因此兩岸合稱四領用水。

工程始於一五九九年,中間歷經了關原之戰,直到一六〇九年主要水道才完成。接著,送水至各村的分支水路也陸續完工。在川崎一側自宿河原堤引水,送水可達的水田面積為二千公頃,六鄉一側則為一千五百公頃。

用水古地圖。(遠足文化提供)
二領用水的古地圖,中心點是現在的川崎市,橫濱市則位於地圖外側南邊。(遠足文化提供)
日本、櫻花溪流 (遠足文化提供)
流經川崎市多摩區的二領用水。(遠足文化提供)

被忽略的橫濱

從日本文明的角度來看,江戶時代兩百六十年可謂國土大開拓的時代。

全日本的大名以德川幕府為首,致力於治水、開墾與開拓新農田等工程。不僅農林漁業,他們也對奠基近代工業的礦工業、絹織品與工藝產業多所著墨。

然而,橫濱這塊土地則在江戶時代大開拓的工程中遭到遺忘。日本對外開國時,橫濱只是個不足一百戶人家的貧瘠村落,原因只有一個—水源不足。

大岡川流經橫濱中心地帶,共二十八公里長,流域面積三十六平方公里,是隸屬神奈川縣管轄的中級河川。大岡川兩側沒有堤防,兩岸緊鄰山丘;海洋帶來的鹽水逆流而上,無法作為飲用水或農業用水;人們只能依靠山手一帶的山丘湧出的地下水過活。數百年來,橫濱村僅能自給自足,靠零星經營農漁業來溫飽自己。

現在,竟要將此貧瘠的橫濱村變身為近代日本的玄關口?

仰賴填海造陸,土地或許還有著落,但無法憑空變出水來。該從哪裡取水?這是很嚴重的問題。

借水

於是,橫濱村決定向川崎村的二領用水「借水」。此時正值橫濱港開港後十四年的一八七三年。

儘管有新政府居中協調,借水仍困難重重。無論在何時何地,這都是不變的道理。

借水的人要不斷向供水的人低聲下氣,歷經送禮送錢,被罵、被嘲笑後,才終於借到水。

即使對方提出各種無理的要求也不能生氣,因為沒有水,就代表死亡。向人借水的交涉通常是一連串的屈辱。

特別是使用二領用水的川崎村,在這兩百六十年來都由德川幕府家臣直接管轄,而且自尊心特別強的農民都住在這裡。在此借用司馬遼太郎的說法:這個地方的農民自認:「我們可不是大名的鄉下農民,而是將軍大人直屬的農民。」

川崎村歷經與上游溝口地區頭破血流的水源之爭,始終死守著二領用水。這時,他們竟要將比自身性命更重要的二領用水,分給落後的鄉下橫濱村?

明治政府在逼不得已下對外開港,卻一點也不想與奇怪又可疑的老外相處,於是將與老外交流、相處的責任義務丟給了橫濱村。現在,川崎村的居民對於分水給這樣的橫濱村,顯然滿腔不情願。

橫濱先是誕生於無水之際,然後費盡千辛萬苦,才終於向二領用水借到水,而得以存活下去。

橫濱從來就不是誕生於眾人祝福之中的孩子。

橫濱從一個小漁村發展成繁榮的貿易港口。(圖/澎湃新聞)
橫濱先是誕生於無水之際,然後費盡千辛萬苦,才終於向二領用水借到水,而得以存活下去。(資料照,澎湃新聞)

不可思議的橫濱

一八八六年,關東一帶霍亂橫行。人口驟增的橫濱除了霍亂之外,水源也不足,所以取得新的乾淨水源成了當務之急。究竟該從多摩川取水,或轉向其他河川求水呢?

橫濱毅然決定轉向相模川取水。但相模川距離橫濱相當遠,不但技術上困難重重,還需花費高額的工程費用。但橫濱不以為意,決定以相模川西側為目標。

若拘泥於地理位置較近的多摩川,眼看著爭奪水源的對手很快就會變為對岸的東京。面對日本權力中心的首都東京,短期內才剛成為暴發戶的橫濱當然沒有勝算。橫濱只想著,不要再度蒙受借水的屈辱。

帕爾默實現了自相模川引水的工程,橫濱終於從二領用水的借水束縛中解脫。自此,橫濱得以用自己的雙腳抬頭挺胸走在近代的最尖端。以往從未在歷史舞台上登場的小小村落,終於變身為日本文明開化的先鋒。

沒有歷史的橫濱,也沒有自己專屬的傳統或文化。既沒有漫長歲月累積的人際關係,也沒有形成於漫長歲月下的人情世故。橫濱接受了老外,就像海綿吸水般接納了西歐文明。

橫濱的人喜歡新事物、不愛結黨生事。他們養成了帶有國際觀及重視合理性的風氣。

不過,只要提到「水」,這些人就會臉色大變,瞬間變成猙獰的猛獸。

多摩川流所形成的鳩ノ巣溪谷。(圖/matcha提供)
若拘泥於地理位置較近的多摩川,眼看著爭奪水源的對手很快就會變為對岸的東京。面對日本權力中心的首都東京,短期內才剛成為暴發戶的橫濱當然沒有勝算。圖為多摩川。(資料照,matcha提供)

神奈川的水

江戶時代,神奈川西側為靜岡的駿府,東側為江戶的德川將軍家,政治上極度貧弱。箱根的蘆之湖恰好象徵橫濱的無權無勢。

蘆之湖位於神奈川縣內,但神奈川縣卻用不到蘆之湖的水。因早在江戶初期,箱根用水的隧道便已挖掘完成,蘆之湖的水就此流向靜岡的深良村。直到二十一世紀的今天,使用蘆之湖水源的權利仍為靜岡縣所有。

照片②是現在仍在使用的箱根用水蘆之湖取水口,水源就是自此流向靜岡縣。

日本、溪流 (遠足文化提供)
現在仍在使用的箱根用水蘆之湖取水口,水源就是自此流向靜岡縣。(遠足文化提供)

進入近代之後,在大正、昭和時代,神奈川縣率先致力於確保水源。

大正時代,神奈川增強了相模川的引水;眼看相模川的水量即將達到界限時,他們便建起了水壩。一九三八年,相模水壩開工,歷經第二次世界大戰,在一九四七年完工。

接下來,神奈川察覺到高度經濟成長與人口驟增的時代即將到來,一九六五年又在相模川建設了第二個水壩「城山水壩」。一九七八年,再度於相模川西側的酒匃川建了三保水壩。

到了二十一世紀開端的二〇〇一年,又完成了水量足以匹敵蘆之湖全日本規模最大的「宮瀨水壩」,可謂相模川流域最強的集水區。

在這段期間,神奈川的縣政雖由保守派、革新派交互任職知事(譯註:等同於縣長),但兩者對於確保水源的方針卻相當一致。對神奈川來說,確保生命之水就是絕對正義。

強烈的情感總是驅使著神奈川的人,促使他們為「水」而戰。

在許多時候,能夠驅使人們展開行動的情感,其實都源於內心深處的創傷。神奈川的心靈創傷,就是江戶時代水源不足與明治時代借水的痛苦回憶。

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大都會橫濱的居民絕對想不到,當時提供初生橫濱生命之水的,竟是老狐狸家康建於四百年前的二領用水。

藏在地形裡的日本史(文明.文化篇)平面書封。(遠足文化提供)
《藏在地形裡的日本史》(文明.文化篇)平面書封。(遠足文化提供)

*作者竹村公太郎,歷任日本近畿地方建設局長、河川局長等職位,2002年從國土交通省退休。現任Japan River Front Research Center理事代表及Japan Water Forum事務局長。他以評論家的身分討論社會資本的整備而活躍於論壇,也透過地形、氣象、下部結構(基礎建設)的視角來討論日本和世界的歷史和文明,而受到矚目。著有《解開日本文明之謎》、《土地的文明》、《幸福的文明》、《藏在地形裡的日本史》、《看穿本質的力量:環境、食料、能源》(與養老孟司合著)等書。本文選自作者著作《藏在地形裡的日本史(文明.文化篇):從地理解開日本史的謎團》(遠足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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