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上個月才傳來因聽從醫囑而辭去慕尼黑愛樂音樂總監的消息，指揮大師馬捷爾（Lorin Maazel，1930-2014）在昨天（七月十三日）因肺炎併發症過世，仍然令人錯愕與惋惜。
直到人生最後，馬捷爾都是不折不扣的音樂明星。這不單因為他是指揮神童出身，也不完全因為他三十歲就登上拜魯特，甚至一度接掌維也納歌劇院，而是因為他實在精於盤算，永遠知道如何維持自己的聲勢與威望，也永遠知道如何為自己爭取最好的條件。他固守古典領域而不作跨界，但安德魯‧洛伊德‧韋伯的《安魂曲》和《變奏曲》若要找一線名家指揮，馬捷爾卻是當仁不讓的首選。他指揮了電影版的《唐喬望尼》、《卡門》與《奧泰羅》，錄製第一套全曲且角色皆由非裔美人演唱的蓋西文《波奇與貝絲》，也在倫敦創下十個半小時內連演貝多芬九首交響曲的馬拉松式紀錄。當意志無法被妥善貫徹，他當機立斷，立即辭去維也納歌劇院的職位，距上任不過兩年(1982-84)。這是挫敗嗎？卸任後他不急著謀求新職，反而各處客席擴展知名度。1991年當馬捷爾接下巴伐利亞廣播交響樂團音樂總監時，以高於當時世上所有指揮，破紀錄的美金三百八十萬年薪震撼樂界。他九歲即登台指揮，十一歲起和一流樂團合作，演出生涯長達四分之三個世紀。雖無長期合作的好友，也沒有真正不可磨滅的偉大功業，但你就是忘不了他，他是永遠的明星。
說他缺乏偉大功業並不為過。不像卡拉揚專注琢磨柏林愛樂，拉圖和楊頌斯把伯明罕市交與奧斯陸愛樂打造成世界頂尖，馬捷爾雖然也大幅提升匹茲堡交響樂團的能耐，他真正關心的還是自己，而那也是他最擅長的領域—驚人記憶、敏銳音感，加上精準無誤又極富魅力的揮棒技巧，這世上沒有任何能難倒他的樂曲，也沒有任何樂團能在他面前耍花招。聰明銳利且博學多聞，腦力非凡的他不只小提琴拉得好，跨足作曲也譜出一些成績，最具野心的挑戰莫過於將歐威爾的《1984》寫成歌劇—大概只有馬捷爾會選擇這個題材，而他的音樂也一如其詮釋，雖不乏難忘片刻，基調卻是理智而尖銳，冰冷多過溫情。
這的確也是馬捷爾讓人著迷或反感之處。或許正是因為太過聰明，任何事對他而言都顯得簡單容易，也就用不著每次都使出全心全力。欣賞他指揮如買樂透：我聽過他一場馬勒《第九號交響曲》，深刻激情而掏心掏肺，隔天的俄國曲目則是另一種掏心掏肺，宛如醫學院教授示範大體解剖，理路清晰但不帶感情。無論如何，馬捷爾的指揮都如最高科技的機器工業，永遠品質保證，但只有在那些靈光充滿的時刻，他才是真正的大師。在他身上，你不時可以看到絕世才華與真摯人性的扞格，至於這兩者為何會衝突，為何就不能拿下面具？或許馬捷爾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台灣樂迷對馬捷爾並不陌生。他曾應台北市交之邀，帶領匹茲堡交響演出，也曾受邀客席指揮國家交響樂團(NSO)，最後一次則是和紐約愛樂來訪。對於未能親臨現場的愛樂者，其錄音眾多，箇中卓越之作絕對值得欣賞。他可以平淡到令人無感，也能以豐富到囉嗦的內聲部設計，逼得你不得不接受他的聰明(像他的德沃札克交響曲)。我個人喜愛他的馬勒與理查‧史特勞斯，彷彿他終於在智力上遇到對手，必須拿出真本領對付。他對管弦聲響與配器頗有研究，常能塑造極為特殊的色彩，在普羅高菲夫《羅密歐與茱麗葉》(克里夫蘭交響)、西貝流士《第四號交響曲》(維也納愛樂)、拉赫曼尼諾夫《交響舞曲》和巴爾托克《管弦樂團協奏曲》(柏林愛樂)都有令我印象極深的演出。我最喜愛的則是他與維也納愛樂合作的拉威爾，《達夫尼與克羅伊》第一、二組曲、《西班牙狂想曲》、《圓舞曲》與《波麗露》，曲曲都有不可思議的色彩和層次，是神妙至極的魔法表演，《波麗露》結尾更有別出心裁的速度變化，令人耳目一新。當然，馬捷爾也不乏大膽嘗試之作。他力邀瑪東(Eva Marton)、卡列拉斯和李柴蕾莉(Katia Ricciarelli)合演的《杜蘭朵》，忠實記錄他作為維也納歌劇院總監的強烈企圖心。大家都抱怨這是哪門子的CD，居然一幕一軌，想選段都不行。可這錄音就是毫無修剪，起手無回的真實現場，就是要逼你一同經歷當晚在劇院裡發生的驚奇。馬捷爾也有極端的特殊詮釋，至少對我而言，我聽了兩版錄音、兩次現場，卻始終參不透他的馬勒《第七號交響曲》。可這四次演出都有一以貫之的脈絡與設計，只能說是這位大師留給我的未解之謎。
但無論我能否理解，即使在他最味同嚼蠟的演出中，馬捷爾仍然展現良好的音樂學養，總是結構清楚且句法明確。現下揮棒技巧精湛者並不少見，後進的耳力也常可和前輩比美，但諸多媒體寵兒的音樂表現卻甚為貧弱空洞，分句混亂又表情浮誇，連基本的工整明晰也不可得。這是馬捷爾那一代和現今樂界最大的不同：詮釋者當為作曲家謙卑的使徒。若真要有明星，那也應有足以撐持光環的實力，閃耀燦爛如馬捷爾。
＊作者為知名樂評人、主持人、專欄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