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雷走遍中國:從文謅謅的「解手」看中國千年的血淚迫遷史

2017-03-09 1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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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德國人雷克(Christoph Rehage)徒步從北京走到烏魯木齊,時間長達1年,他將這段旅程寫成《徒步中國》(讀書共和國提供)

2007年,德國人雷克(Christoph Rehage)徒步從北京走到烏魯木齊,時間長達1年,他將這段旅程寫成《徒步中國》(讀書共和國提供)

在山坡上走了兩天,塵土伴著寒冰深深地刺進了我的衣服裡。我滿腦子想的都是洗個熱水澡,躺在乾淨的床鋪上好好睡一覺。踉踉蹌蹌地走在石塊鋪砌的路上,我還莫名其妙地為此付了門票。一名導遊自豪地走在前面,我精疲力竭地跟隨其後,並非出於真正的興趣,而是抱著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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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平地中央的大樹跟前,導遊停下腳步,將手臂高舉過頭頂,期望滿滿地看著我並高聲地說:「洪洞大槐樹!」聲音中帶著激情、顯出幾分誇張。

我仰頭觀察,樹幹粗壯,樹冠茂密,形狀倒像一株盆景,一株瘋長二十多公尺的盆景。

「很……大。」我故意沒話找話地說。

「是,大小也是儘量按原貌還原的。」

「按原貌還原?」

「原來那棵大槐樹三百年前就被洪水沖倒了!」

「然後人們就栽了棵新的?」

「對,」她吃驚地看看我,伸出手指指向平地的另一頭,那邊什麼也看不見,「在那邊,現在都已經第三代了!」

這下我不明白了,「那這棵呢?」

「這棵?這棵當然只是個模型啦!」

「模型?」

「對啊,這棵樹是塑膠的。」

一棵塑膠樹做得比樓房還高?我的笑聲頓時響徹了整片空地。沒給導遊開口解釋的機會,我已經要求她幫我拍照了。站在這龐然大物下,我左蹦右跳地大聲喊著:「這麼大一棵樹,原來是假的!都是塑膠的!」

導遊也略帶尷尬地跟著笑起來。

她此時一定已經發現了我對整個情況毫無瞭解,幫我拍完照後,她把我領到一堵牆跟前。牆上刻著一個字,很大、金色的。她刻意放慢了語速,問了我一個簡單的問題:「這個字,你認識嗎?」

為了不張口瞎說,我思考了一會兒才開口:「是『根』吧?」

「沒錯!」她投給我一個學校老師般認可的微笑,又指指地面,地面上間隔有序地嵌滿了金屬徽章。

「人們回到這裡尋根拜祖的時候,整個家族就會聚集在這裡,」她解釋道,「連總理也來過呢。」

「溫家寶?我以為他是天津人。」

「對,他是天津人,但他祖籍是山西的!」她笑了笑,「我們這裡流傳著這樣的民謠:問我祖先來何處?山西洪洞大槐樹。問我故鄉叫什麼?大槐樹下老鴰窩。」

「噢,對哦,山西是中華文明的搖籃!這個說法我也聽過。」

「你還真不賴呢,不過這還不是最關鍵的,」她依然微笑著,「這棵樹的歷史沒有那麼久遠。」

她引我走進一間展廳,廳內展出的主要是圖片,然後,她給我講述了這段歷史:

十四世紀下半葉,與黑死病肆虐的歐洲一樣,中國也經歷了一場大範圍的人口劇減。盤踞北京、統治中國近一百年的蒙古人雖終遭驅逐,但在一三六八年仲夏,南方平民出身的朱元璋登基建立大明,此時,華夏大地卻已烏雲密佈,十年征戰都沒給這個國家帶來如此沉重的苦難。黃河任性地耍了個脾氣,便路絕人稀了。全國大範圍的人口驟降,中原地區幾近成了人煙荒蕪之地。

「移民!」明太祖決定,遷移當時在很大程度上躲過了戰亂洪災的山西人民。

「我們洪洞是這一帶人口最密集的地方。」導遊驕傲說道,又指著一幅大版面的畫。

畫上畫著一座村莊和一棵體型巨大的樹─這肯定就是大槐樹了。

「那時候的人們當然誰都不願離開自己的家鄉。你多半知道,我們中國人對故鄉的感情有多深。結果御史們就使了個伎倆:他們發出布告說,不願意遷移的人要去登記。」

「……然後,剛好是這些人被遷走了?」

「對,從這裡可以看到當時的情景。人們的雙手被綁在身後,一個挨一個排成一列。他們回望家鄉所見的最後一物,就是這大槐樹,耳邊聽到的家鄉最後的聲音,就是這槐樹上的烏鴉叫。有些人家甚至被遷到了好幾千公里之外的地方。」

「那總共有多少人被遷移了?」我問。

她歎了口氣,「具體數字沒人知道,但肯定不少。舉個例子吧:你知道現在的人們想去洗手間時都會怎麼說?」

「解手?」

「對!這個說法就起源於此次人口遷移。人們在遷移行進途中,雙手一直都是被綁著的,只有在內急時才能請求看守解開。」

但這還不是全部。

「甚至還有人說,許多老人習慣的這種站姿也由此而來!」她一邊說,一邊將兩臂交叉,背到身後。以前北京我住的社區裡,老人們確實經常這樣在院子裡站著。

「人們不想忘記自己的家鄉。」她說。

我想到了自己某個夏天在長江上認識的一個小姑娘,我們並排站在渡船上,四周環繞著鮮亮的綠色:江面,岸邊,甚至連渡船的船身也被塗成了深綠。當我問起她的家鄉時,她笑著說本來離這兒不遠,但因為修建三峽大壩被遷走了。

新家在什麼地方?

她說出幾千公里之外廣東的一個地名。

妳真可憐,我誠心地說。我之前還從未碰到過被迫遷移的人。

她卻只驚訝地看看我,笑了笑。

船一靠岸,她就消失了。

這天夜裡我沒睡好。雖然沖了個熱水澡,洗掉了滿身塵土,也有一張舒適的床鋪,但迷迷糊糊不知幾點的時候,我被一陣巨大的嚷嚷聲吵醒了。我的心猛跳著,過了一會兒我才反應過來那是個醉鬼在走廊裡大叫服務員的聲音。「服務員!」他不停地吼著,「服─務─員!」

而服務員偏偏就不出現。

雖然本來不想發脾氣,我希望自己變得平和、有耐心,成為一個溫和的徒步者。但我已經感覺到怒火在身體裡緩緩上升,突然覺得特別熱,我拉下了睡袋拉鍊。

「服務員!」那人還在門前喊。

你敢再叫一次,我就來收拾你,我心想。

又一聲「服─務─員」之後,一片安靜。

我豎起耳朵聽這夜晚的聲音,又疲倦地拉上了睡袋拉鍊,還帶著一點點失望。

但那人其實只是為了發出新一輪更大聲的叫喊而歇口氣罷了。「服─務─員!!!」他咆哮道。

幾秒之後,我出現在房間門口,眼前是一個目光呆滯、瘦瘦的男人,幾乎連站都站不穩。他雙手緊緊抓住一截欄杆靠著,嘴裡還喃喃地叨念著什麼。這時,一個年輕女人手拿鑰匙,快步走上了樓梯:服務員,終於還是來了。他們倆都滿臉詫異地看著我,我的怒火徹底爆炸了。

「你在這兒吼什麼吼?!」自己的分貝似乎遠遠高過了他的,但這個尷尬的念頭也只在我腦中一閃而過。

他依舊緊抓著扶手,不自覺退後了一步,服務員已經被嚇呆了。

但我的話還沒說完:「別人正在睡覺,你在這兒喊什麼?!」

他舉起一隻手,解釋道:「我呃……忘了房間鑰匙,然後……」

「那還勞您大駕,自己去櫃檯取!在這兒又喊又叫算什麼?!」

服務員努力想讓氣氛緩和下來,「實在對不起,是我的不對,」她畏畏縮縮地小聲說,「那現在兩位都可以回房休息了吧……」

我指著那鬧事者還想再說什麼,卻沒了詞,便火氣未消地握緊著拳頭。

這時,服務員已經打開了房門。那男人臉上掛著幾分無知的自足,搖搖晃晃地走了進去,門在他身後輕輕吱呀一聲關上了。

「您也回房休息吧?」服務員詢問地看著我。

「但如果他又……」我的話剛起了個頭,還是索性一轉身,沒接著說下去,只餘怒未消地扔下一句「哎,算了算了」,反正不管怎麼樣都是她的不對嘛,誰讓她沒早點上來?

我又花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自己的房門關上了,但鑰匙卻不在我褲子口袋裡!我把它放在房間的桌上,電腦右邊。我推了推門把,沒有任何動靜。

趕忙急跨一步,衝到欄杆邊上,只見女服務員的髮梢在下層一掠而過,沒了蹤影。

「呃……服務員?」我使出吃奶的力氣用氣音小聲叫道。

《徒步中國》〈塑膠樹〉,遠足文化提供。

雷克 Christoph Rehage

生於德國漢諾威。中國的徒步旅行並不是他人生第一次的走路壯舉,高中畢業後,他曾在巴黎生活一年,以速食店和博物館打工為生。某天早上醒來,他突然靈機一動,決定從巴黎徒步走回德國的家。這段搭乘火車只要幾小時的路途,花了他大約一個月的時間才走完。這次的經驗開啟了他新的視野,從此之後,便對走路旅行難以忘懷。之後他在慕尼黑大學主修漢學,因緣際會來到中國,在北京電影學院完成了一年語言交換,一年攝影進修。2007年的秋天,他開始了從北京走回德國的徒步旅行。他把這個計劃稱為「The Longest Way」, 並為此架設了個人網站隨時更新在旅途中所發生的一切。走了一年之後,他到達烏魯木齊,決定結束旅程,理掉已經長成一頭蓬鬆的頭髮和大把鬍子,回到德國。
後來,他以自己在旅途中不同定點的自拍相片剪輯成一部影片,在youtube上引起廣大迴響,有近一千五百萬人次觀看數。這支影片也引起許多人對他的好奇,想要知道他為何而走,以及為何停止走路。


作者網站(中文):http://christophrehage.cn/

The Longest Way影片:https://www.youtube.com/watch?v=5ky6vgQfU24

老雷想對台灣讀者說的話:https://www.youtube.com/watch?v=ZhCIBxx6qoE&feature=youtu.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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