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文嚴選:上帝的兩次伸手 —馬拉多納和世界盃

2014-06-15 1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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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是球迷,沒有人會忘記1986年馬拉多納的風采,就像沒有人會忘記2010年,他的黯然。(騰訊大家網)

只要是球迷,沒有人會忘記1986年馬拉多納的風采,就像沒有人會忘記2010年,他的黯然。(騰訊大家網)

大學裡有個同學,需要療四年積下的傷,拉著唯一能跟他談得來的人——我——一起看碟。他是個足球迷,對諸多歷史掌故如數家珍,可貴的是還很博愛,欣賞所有有藝術氣息的球員。他借來一盤1986年世界盃的紀念光碟,在播放之前,他便津津有味地告訴我馬拉多納在那一屆上的光芒,好像當初自己看過現場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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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目確實做得很好,馬拉多納光著膀子在更衣室裡率眾叫喊「阿—堅—廷那」的時候,那真叫撼人心魄。這屆杯賽的標誌就是阿根廷與英格蘭的那場四分之一決賽,馬拉多納先是以「上帝之手」打入第一球,接著又披荊斬棘,打入號稱足球史上的最佳入球,這個加冕球王的入球來得那麼恰當其時,那麼因緣際會,以至於即使未來再有以一敵眾、直搗黃龍的入球,都得屈居其下,就好像現代文學史有了《百年孤獨》後,再要出一部公認在其之上的小說,可能性微乎其微。

(資料圖:馬拉多納率隊登頂1986年世界盃)

馬拉多納也是我最早認識的球星,1994年,他和阿根廷隊把太多的人的心情扔到半空又重重摔下,其中也有我。不過,人的記憶總是前進的,之後幾年,越來越多的人和事冒了出來,關於老馬的最初印象被一層層覆蓋住,幾乎看不見了,直到那盤錄像出現,像一支熏得黢黑的火爐鉤子,哧哧哧一扒拉,就發現堆上邊的那些全是炭灰。

1986年世界盃結束後,尚缺少直播條件的電視台,在一些電視節目的間隙,像播廣告那樣播放比賽的精彩片斷,像巴西vs法國那一場,卡雷卡的進球,普拉蒂尼的慶祝,蘇格拉底的黯然傷神,不知道當時的畫面,是否就已和二十年後重看時一樣,有了一種代表時光荏苒、經典留存的蠟染畫光澤。足球是那年的大事,即使報紙還不多,電視還是貴重物品;有一檔節目請來了兩三個專家,討論「上帝之手」,可能還順帶向觀眾普及足球知識(那時盛行的電視知識競賽裡有過「一名球員累積幾張黃牌將被罰下場」這樣的提問)。有個老專家操著啞嗓,看著屏幕裡的回放說:「馬拉多納這個球,有一點用手,有一點用頭……」

(資料圖:1986年世界盃四分之一決賽,「上帝之手」瞬間)

一字一頓,音猶在耳。這就是那盤錄像召回的記憶。「上帝之手」進球至今讓一些人憤怒,但為之喜悅激動的人——不只是阿根廷人,還包括我這樣完全中立的中國人——越來越多。一代代人成長起來,將那屆英格蘭隊徹底模糊成背景,而老馬的傳奇完整高大。對足球而言,記憶只會銘記那些美麗的東西,一時的巨大爭議,過後都成了魅力無窮的軼事;記憶也是會隨著勝利者敘事被修改的:為什麼要對「上帝之手」耿耿於懷呢?讓最好的球隊笑到最後,不是應該的嗎?

2009年11月18日晚,提耶裡‧亨利(Thierry Henry)在愛爾蘭隊球門前一米處,用手把球捅了進去。進球有效,法國隊從而擠進了次年世界盃決賽圈,輿論驚叫「上帝之手」再現,愛爾蘭國小聲弱,譴責大多來自中立方,但頂級職業球員們紛紛出來,解釋亨利大帝的心理:他不能不這樣做,相信任何一個球員出現在那個位置,都會這樣做。早已退役的齊達內則玩起了文字遊戲:「亨利不是欺騙,他只是犯規了。」

任何一個球員,在那個局面下都會這麼做:伸出一手,並在球入網後迅速撩衣慶祝,讓進球第一時間成為裁判眼中的事實。英國的體育經濟專家分析說,這一球之所以致命,之所以法國人後來也堅持讓賽果不得更改,是因為法國隊進入世界盃,必將拉動法國博彩業、媒體業等行業的消費,收益至少為10億歐元;法國人甘願為此犧牲同愛爾蘭的外交關係。愛爾蘭隊離開世界盃,損失不過1億歐元,就以功利主義理論衡量,也該讓法國出線。

但亨利伸出的手,不可能像馬拉多納伸出的手那樣終獲諒解。法國隊不是一支更好的球隊,他們在世界盃上的拙劣表現證明了這一點;愛爾蘭的必勝客連鎖店派發比薩餅,慶祝寡廉鮮恥的法國人早早回老家。決賽圈一輪游,除了給法國拉升GDP,沒有為足球增加任何東西。人們說,法國本就不配出線。

然而,1986年的足球,和2010年的足球真有本質的區別?捷克作家伊凡‧克里瑪,在看完1986年的英阿四分之一決賽後一篇隨筆中寫道,有個朋友,也是前職業足球運動員告訴他,千萬別生氣,也別困惑:「他向我擔保,馬拉多納事實上別無選擇。如果他承認他是用手進的那個球,隊友可能會殺了他。」何況,「你可知道有上千萬的美元,會因這一球而處於危機之中?」

世界盃如同一個拉著一車鋁合金板的三輪車伕,蹬隔幾步,身後就咣當咣當地響成一片。十幾億、幾十億人在同一時刻關心一場比賽,一個球進不進,關係到千萬美元的易手。然而那年,我們都還純潔得像剛蛻了皮的蛇,討論著「上帝之手」的真相。

足球的魅力在於說不清楚,在於爭議,在於錯誤被縱容,誠實者被冤屈,電子裁判始終無法得到完全啟用,正因為人為因素早已成了足球的一部分,假如每個身體接觸,大屏幕上都會像擊劍比賽一樣亮起紅燈或綠燈,那麼看台上早就沒人了。於是,我們繼續討論「有一點用手,有一點用頭」,討論「這個點球該不該判」,只有在這個層面上,足球還是潔淨的,僅限於純粹愛好的,可以讓我們忘卻背後那涉及億萬美元的、千絲萬縷的利益瓜葛。

與老同學山嶽相隔,我卻越來越欣賞這個有些古怪的人。他崇拜巴西隊的三叉戟,但也熱愛馬拉多納和阿根廷隊,他愛濟科、普拉蒂尼和蘇格拉底,也喜歡布魯查加,他以前經常跟我說:「布魯查加啊,是最被人忽略的一個人,即使他打入了決賽制勝球;阿根廷隊的布魯查加,就像巴西隊裡的卡雷卡。」這種博愛,也許是那些略一懂事就關心足球、受過八十年代中後期藝術足球熏染的八零後才會有的。「上帝之手」增添而不是損害了八十年代的傳奇色彩,就像競於詐術的漢末—三國紛爭,浪漫得像夢一樣。

但足球也是無限接近真實人生的一項遊戲:它最擅長消滅夢想和幻覺。上帝的兩次伸手,還有門線懸案之類,全世界都能認定的事實,只有一個人反對,而這個人恰恰掌握著球賽,可以決定一支球隊的命運。此時,大多數觀眾恐怕會大吃一驚,感到極度痛苦或困惑,這是一種孩童的反應,在童話裡,謊言終會被揭穿,欺騙者被踩在腳下,真實獲得最後的勝利。但是,我們也都知道,這種結局僅僅發生在童話裡;如果說成熟意味著明白世事不總是佔理的人說了算,那麼足球能讓你長大成人。

2010年世界盃,馬拉多納再次成了最大的主角,也是最大的敗者——不是在真實對抗謊言、善良對抗邪惡中落敗,而是在天真對抗世故中落敗。這裡的「世故」是相對而言的,沒有貶義,踢得精確、算路更準的德國隊無可挑剔,可是馬拉多納的球隊,到底有一種來自1980年代的浪漫而唯我的氣質:它一旦感到驕傲,就拒絕長大,酷似北伐的關雲長,「威震華夏」時已然命薄如紙。一場慘敗後,馬拉多納成了被揭穿的騙子,殘酷的話語團團圍住了他:「他是怎麼當上主教練的?戰術素養一塌糊塗,連起碼的辭令技術都沒有。」他連鋪蓋都沒卷就走了,阿根廷隊再度進入災後重建。

(資料圖:2010年世界盃,阿根廷0:4負於德國,馬拉多納賽後與女兒相擁)

獲勝是一切,獲勝可以掩蓋過程中的一切不光彩。人們的記憶會為勝利者找到合法性,而他們對面的失敗者,通常也會很配合地風度翩翩,做出一副敗也可敬的樣子。但是,像馬拉多納這樣一個連尊重都沒有得到的失敗者,卻讓我想到,足球在決出勝敗、分掉上億美金之外是否已失去了更多。上帝真是英明,當初放行了馬拉多納的手,讓他的「阿—堅—廷那」被世人所聽到,如果孩子的欺騙不能得逞一次,那麼很可能,不用等到2010年,我們早已失去了他;他或者像普拉蒂尼那樣變成滿臉堆笑的官僚,或者像蘇格拉底一樣,在一個無人喝彩的早晨靜悄悄地離去。

*作者為獨立記者,書評人(原文刊載騰訊大家網http://goo.gl/oly3gZ ,責任編輯:余江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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