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新聞》胡淑雯、童偉格編選首部白色恐怖小說選,要讓過去成為此刻

2020-02-22 1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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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恐小說選集耗時1年編輯,收錄30篇共跨時70年的作品。(翻攝自國家人權博物館臉書)

白恐小說選集耗時1年編輯,收錄30篇共跨時70年的作品。(翻攝自國家人權博物館臉書)

因為武漢肺炎的關係,不少人想起卡繆(Albert Camus)在小說《瘟疫》(La Peste)的經典名言,醫生李爾(Bernard Rieux)說:「能夠對抗瘟疫的,就是正直。」小說中,主角藍柏(Raymond Ramburt)緊接著問:「什麼叫正直?」「我不知道一般人怎麼看,但對我來說,就是盡我的本分。」李爾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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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情應該做,而我們剛好比較擅長。」由國家人權博物館發起,胡淑雯與童偉格耗時逾一年,從兩百本作品中挑出三十篇小說,收錄橫跨七十年的文學寫作,編選成四卷的《讓過去成為此刻》,這是台灣第一本以白色恐怖為題的小說選集。

收錄橫跨七十年的三十篇小說

這套小說收錄的作品最早是吳濁流於一九四八年發表的〈波茨坦科長〉,描寫國民政府接收台灣時官員貪腐、軍紀敗壞,人民生活陷入痛苦。最新的則有黃崇凱於二○一七年發表的〈狄克森片語〉。

四年前,東吳大學張佛泉人權研究中心舉辦一系列人權與文學相關講座,「這是我們舉辦轉型正義相關講座以來,第一次有那麼多年輕人來。」時任中心主任的國家人權博物館館長陳俊宏說,文學號召了過去與未來,吸引來年輕一代。

陳俊宏於一七年接任館長,近年致力於以文學與藝術為媒介,推廣人權議題,這與胡淑雯的想法不謀而合:「多年來,台灣的轉型正義過分地被藍綠政治動員成兩極化意識形態的對決,我們要如何脫離這種對峙?我覺得是文學跟藝術。」

關於白恐時代印象,胡淑雯說:「最劇烈的是調教口音,我的舌頭像是被修剪過的。」(柯承惠攝)
關於白恐時代印象,胡淑雯說:「最劇烈的是調教口音,我的舌頭像是被修剪過的。」(柯承惠攝)

書名「讓過去成為此刻」引用自猶太詩人策蘭(Paul Celan)的詩句。童偉格指出,策蘭精通德語,然而他和雙親曾遭德國納粹關進集中營,因此反對文學僅用來記錄傷痛,或昇華成被簡化的正義,而是要補足歷史的留白。

台灣歷來不乏有人整理出版本土涉及政治議題的小說。如作家林雙不於一九八九年出版《二二八台灣小說選》、師大國文系教授許俊雅在九六年編輯《無語的春天》,還有研究當代台灣文學的學者邱貴芬教授在二○○六年編選《台灣政治小說選》。最近一次的相關選集是近十五年前,白色恐怖文學的採集與整理依舊付之闕如。

被修剪過的舌頭與司令台時光

出版小說選的春山出版社的總編輯莊瑞琳寫到:「有一種經驗,發生時沒人知道那是什麼,之後因長期不允許談論,使歷史記憶顯得模糊、破碎,繼續壓抑或者否認、遺忘;在更往後,有了談論的契機,卻往往陷入追溯的困難,以及與當代經驗的糾葛,甚至引發新的衝突爭論,這樣的經驗就是白色恐怖。」

可見白色恐怖面臨雙重死亡,不僅事情發生當下遭噤聲,長時間的歷史空白也使得討論陷入困難。到底過去是什麼樣態?如何呈現?

胡淑雯是一九七○年出生的都市小孩,彼時正是台灣白色恐怖的另一高峰——鎮壓台獨。她印象深刻的是小學的「司令台時光」,領袖的符號以及任何要人服膺於蔣氏政權的教條,藉由調教口音、儀態與思想穿透到每個小學生的生活,譬如聽到國歌時要放下手邊所有的事情。

「對我來說,最劇烈的是調教口音,我的舌頭像是被修剪過的。」遭修剪的除了說話的腔調,還有說話的內容,本質上改變了一個人的習慣。胡淑雯那一口流利且標準的國語特字字分明,毫不含糊。若我們過去未曾意識到被調教的口音,或許正是因為早就習以為常。

童偉格則是出生於鄉土文學論戰發生的一九七七年。來自礦村的他回憶,父族輩世世代代居住偏鄉,生活以餵飽肚子為目的,始終自外於都市中心肅殺的政治。在小學時即迎來解嚴,「相關的禁忌不再是那麼一回事。」

編選原則作品先行、意念後設

出生相隔七年,都市裡的胡淑雯與偏鄉的童偉格有著不太一樣的經驗與感受,正凸顯白色恐怖的差異與複雜。因為粗暴的國家體制細膩地安排日常生活的細節,日復一日地政治動員,習慣成自然,但有些外顯,有些內隱。

文學讓差異擴增、讓複雜性被留存,同時通過美學標準淬煉。胡淑雯說,文學是公有地,無法由國家或商業利益完全把持。童偉格解釋,兩人在編選過程中以作品先行、意念後設,當這些各自相異、互不相容的微觀經驗被收攏在一套小說選集之中,反而映照出整體社會的閎觀結構。

小說選收錄了賺錢之神邱永漢的作品〈香港〉,這是最令胡淑雯驚豔的。一九五○年代的香港跳脫白色恐怖,蘊藏了流亡者的冒險奇遇,「這些珍稀的細節如果不收錄,很可能就會消失在台灣的文學地景。」

如同胡淑雯所言:「傷殘的身體或許可以靠義肢幫忙,但是精神是無法裝義肢的。然而,傷殘的歷史或許可以靠小說幫忙,小說是精神的義肢。」於是虛構的小說成為一道蟲洞,回到真實存在的過去。

文學也還原被壓扁的言論空間,差異不僅存在於小民,也是政治受難者的距離。白色恐怖經常被認為是國家冤枉、造假、判錯,然而回到一九五○年代,不乏有人在二二八事件的挫敗後,重新加入共產黨、重整地下組織,嘗試抵抗挫敗,而又挫敗。

藍博洲的小說《台北戀人》還原了當時大學生搞運動、發展地下黨的過程。他們和李昂筆下的〈虎姑婆〉謝雪紅一樣,是傳說中的革命英雄,卻也是傳聞中的「匪諜」。

出生偏鄉的童偉格對都市政治禁忌接觸不深,反而是透過文學才理解。(柯承惠攝)
出生偏鄉的童偉格對都市政治禁忌接觸不深,反而是透過文學才理解。(柯承惠攝)

讓文學成為脫離媚俗的途徑

在全球反中、反共思潮下,要如何理解當年這些傾向中共的台灣人?胡淑雯認為,文學的價值不在於呼喊正義,也不在於成為一種「好的」政治文宣,更不必宣告任何想像,而是呈現人與生命,有關屈節、背叛、負罪與無能為力。

就如朱天心的〈從前從前有個浦島太郎〉寫的是獄後人生,主角從火燒島返鄉後,農地遭賣、知音不在。這些就算有補償條例也上訴無門。真實的世界無法接受人性的曖昧與晦暗,虛構的小說反而給予了一方包容的空間。

文學也挑出內化於社會的慣性。例如童偉格的父族輩不在政治舞台,難道他們就倖免於難嗎?小說選最終卷收錄六篇小說,刻畫政府體制深入人民生活的力道,以威權治理為核心開展出的工業化與自由化,無情地碾壓了底層與邊緣。

童偉格指出,以鄉土文學著稱的宋澤萊在〈糶穀日記〉中描寫電視布袋戲偶「被講國語」的一九七○年代所發生的騙穀事件,台灣農村以其體質傷損,供養社會朝工業化發展的實況。被犧牲者因噤聲而不能言的真實身體感受,只好透過虛構的小說轉換以代言。

因此,文學抵抗媚俗——昆德拉(Milan Kundera)認為這是服從權力的修辭,規訓人民表態。童偉格用白話來說:「就是讓人讀起來不舒服,而且並非刻意製造。」胡淑雯補充,因為政治正確的表態使人停止思考,使得當前轉型正義的論述仍停留在淺薄層次。

「一旦我們意識到瞭解得不夠多、讀得不夠多,因此去瞭解愈多、讀得愈多,才可以脫離媚俗。」胡淑雯說。文學做為一條理解白色恐怖的途徑,是時候上路了。

胡淑雯小檔案
出生:1970年
著作:《哀豔是童年》、《太陽的血是黑的》、《無法送達的遺書:記那些在恐怖年代失落的人》(主編、合著)、《字母會:A~Z》(合著)

童偉格小檔案
出生:
1977年
著作:《王考》、《小事》、《無傷時代》、《西北雨》、《童話故事》、《字母會:A~Z》(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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